宏智正觉的禅学思想探析

习细平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宏智正觉禅师顶相画

宏智正觉的禅学思想探析

作者：习细平

作者简介 习细平，男，1977年出生，江西新余人，副教授，2000年于南昌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学位，2003年于南京大学哲学宗教学系获硕士学位，2007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现任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党委委员、副院长（研究生培养工作）。

┅┅

唐末以后的中国禅宗，慧能开创的南宗禅逐渐流布全国，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南宗禅的曹洞宗一脉，自曹山本寂之后，不仅宗风的弘扬上乏善可陈，而且法脉的承续上也不绝如缕。这种情况直到芙蓉道楷才有所改观，尤其是宏智正觉的出世，曹洞宗风于是大振。

据《正觉宏智禅师塔铭》、《敕谥宏智禅师行业记》等记载，宏智正觉（1091-1157），隰州（今山西隰县）人，俗姓李，“七岁颂书，日颂千言，少日遂通《五经》”①。11岁出家，14岁受具足戒，18岁游方参禅，立志“若不发明大事，誓不归矣”②。随后参谒净因法成，深受其器重。23岁随丹霞子淳参学，并由此悟道。1129年，正觉住持明州天童寺（今浙江宁波），随机利物，就语接人，前后近30年，法席隆盛。1157年圆寂于天童寺，诏谥“宏智禅师”，塔名“妙光”。

宏智正觉因倡导默照禅而著称于世。宏智正觉的禅法体现了两宋之际中国佛教思想融合的取向，他以曹洞禅法为依托，对禅林中的祖师禅、北宗禅、分灯禅乃至儒道文化都作了融通，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了默照禅。本文试图就心性解脱、默照机用、坐禅工夫等方面对宏智正觉的禅学思想作一深入的分析。

一 以明心为归旨

禅宗本以不立文字为宗要，然而到了两宋时期，不离文字的文字禅却一时兴盛。文字禅是禅师们说禅时坚持不点破的原则，采用“绕路说禅”的方式，导致禅门学人都费尽心力地在文字表达上下功夫，甚至刻意追求文字技巧，而失其明心见性的本旨。针对这一禅门流弊，默照禅和看话禅于是应运而生。

宏智正觉对于参禅的目的极为重视，他强调参禅就是为了超脱生死，成就涅槃。他曾说：“参禅一段事，其实要脱生死。若脱生死不得，唤什么作禅？”③参禅就应该围绕断除烦恼、了脱生死来进行，其他与此无关义理解析、文字言说等活动都应舍弃。他说：“不要作道理，咬文句，胡棒乱喝，尽是业识流转。更若取他处分，受他指注，又是依草附木，直须无师智自然智，见性不留佛。”④而要达成此目的，就是要开悟本心。因此，宏智正觉的禅学思想是以明心见性为根本的出发点和归宿。

对于本心，宏智正觉承续南宗禅关于自心本来清净具足的思想，他说:

名不得，象不得，从来清净，不受染污，本自圆成，不劳修证，销融万有，堂堂稳驭真乘，和合众缘，处处显扬兹事。⑤

渠非修证，本来具足，他不污染，彻底清净。正当具足清净处，着得个眼，照得彻，脱得尽，体得明，践得稳。⑥

众生本心离言绝相，不假修证，本来具足，清净圆满。本心也是众生成就佛果的根本依据，彻见本心，则“体得明，践得稳”。

宏智正觉不仅强调本心清净的一面，而且还以般若学缘起性空思想来阐明本心为“空”的一面。他说：

清净妙明田地，是本所有者。多生不了，只为疑碍昏翳，自作彰（障）隔。廓然智游，内忘功勋，直下脱略去担荷，去转身就位，借路著脚，灵机妙运，触事皆真，更无一毫一尘是外来物尔。⑦

清净无相、妙明绝缘，个一片田地子，古今移不得。一切法生也，自是诸法生，了不干他事;一切法灭也，自是诸法灭，了不干他事。从本以来底，元不曾借借，廓大周遮，无所不至。正恁么时，还有畔岸也无？若有畔岸，即无尔本心，自作界至去也。正无畔岸时，全与虚空合却，灵然不是空，透顶透底去，中间无一尘。若恁么也，混融不隔越，个是诸佛出生处，个是山河大地建立处。有情也恁么地出生，无情也恁么地建立。⑧

“清净妙明田地”即是本心，众生人人本具，山河大地，有情无情，都是依此心而有。但由于妄念妄想、贪欲昏昧等覆盖，使得众生本心不显。如果众生能够“转身就位”，则触事即真，清净佛土当下显现。清净妙明田地，本来无相，绝却一切外缘，空无所空，因而对此不能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执著分别。“纯一清净妙明，唤作真实相。一切皆尽，便见赵州道。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到这里，有因缘底，有形相底，有名字底，俱立不得。”⑨

宏智正觉对本心的“净”、“空”的反复申说，既体现了南宗禅的传统，又秉承了曹洞宗的家风。在彻见本心的归旨上，宏智正觉是不遗余力的。他说:

心本绝缘，法本无说。佛佛祖祖不获已，向第二义门，有问答机警，就其间，剔拨一等钝汉。所以德山道，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元是人人自到自肯，始有说话分。但直下排洗妄念尘垢，尘垢若净，廓然莹明，无涯畛无中边，圆混混，光皎皎，照彻十方，坐断三际。一切因缘语句到此，著尘点不得，唯默默自知，灵灵独耀，与圣无异，于凡无减。元只是旧家一段事，何曾有分外得底，唤作真实田地。⑩

对于这一田地，宏智正觉劝诫学人要净治揩磨，他说：

衲僧家，枯寒心念，休歇余缘，一味揩磨此一片田地。直是铢锄尽草莽，四至界畔，了无一毫许污染。灵而明，廓而莹，照彻体前，直得光滑净洁，着不得一尘。⑪

这种净治揩磨的思想，与北宗禅看净观心的思想类似，但宏智正觉更强调本心即空，不是可以观想的对象。他说：

十方法界，起自一心。一心寂时，诸相皆尽，阿那个是彼？阿那个是我？只为个时无差别相。直下一尘不立，一念不生，透过胞胎前皮袋后，一点妙明，圆混混地，无方隅，绝联迹，直是昧不得。昧不得处，唤作自知。只自知处，唤作本得，了无分外得底毫发许，廓然廓然，妙存而无像，真闻而无响。⑫

二 以默照为机用

既然本心清净具足，无相绝缘，那么如何才能明心见性呢？对此，宏智正觉大力倡导默照禅，以默照为机用，教导学人反躬自省，从而洞见真源。其默照禅法，以“默”为体，以“照”为用，默中常照，照中常默，默、照一体，体现出曹洞禅法圆转无碍的家风。

《默照铭》是宏智正觉默照禅法的集中体现，现录于下：

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

灵然独照，照中还妙。露月星河，雪松云峤。

晦而弥明，隐而愈显。鹤梦烟寒，水含秋远。

浩劫空空，相与雷同。妙存默处，功忘照中。

妙存何存，惺惺破昏。默照之道，离微之根。

彻见离微，金梭玉机。正偏宛转，明暗因依。

依无能所，底时回互。饮善见药，檛涂毒鼓。

回互底时，杀活在我。门里出身，枝头结果。

默唯至言，照唯普应。应不堕功，言不涉听。

万象森罗，放光说法。彼彼证明，各各问答。

问答证明，恰恰相应。照中失默，便见侵凌。

证明问答，相应恰恰。默中失照，浑成剩法。

默照理圆，莲开梦觉。百川赴海，千峰向岳。

如鹅择照，如蜂采花。默照至得，输我宗家。

宗家默照，透顶透底。舜若多身，母陀罗臂。

始终一揆，变态万差。和氏献璞，相如指瑕。

当机有准，大用不勤。寰中天子，塞外将军。

吾家底事，中规中矩。传去诸方，不要赚举。⑬

默即为寂，熄灭一切外缘，不起念，不动心。如能熄灭一切妄念妄想，本觉真心自然呈现出来。照即观照，依据本觉真心观照世间万象，森罗万象无不纤毫毕现。照以默为体，照中无默，则陷入玄虚；默以照为用，默中无照，则流于昏沉。体用一如，默照双忘，才是究竟地，才能真正悟入诸法实相，从而觉悟解脱，即“默照理圆，莲开梦觉”。

宏智正觉以“离微”来阐明默照之旨，“默照之道，离微之根。彻见离微，金梭玉机”。所谓“离微”，《宝藏论·离微体净品》有言：“无眼无耳谓之离，有见有闻谓之微；无我无造谓之离，有智有用谓之微；无心无意谓之离，有通有达谓之微。又离者涅槃，微者般若。般若故繁兴大用，涅槃故寂灭无余；无余故烦恼永尽，大用故圣化无穷。”⑭可见，“离微”指法性的体用。“离”是涅槃，即离相而寂灭，是法性之体；“微”是般若，即般若智慧微妙不可思议，是法性之用。也即是说，默照与“离微”一样，都是彻见法性体用的方便法门，能彻见法性体用，也就机用自在。

宏智正觉阐发默照本旨的根本理路还是曹洞宗的偏正回互思想。“正偏宛转，明暗因依。依无能所，底时回互。饮善见药，檛涂毒鼓。回互底时，杀活在我”。“正偏”、“宛转”出自洞山良价，“明暗”、“回互”出自石头希迁的《参同契》，这些范畴都属于曹洞宗的核心内容。“回互”即是相互依存，互为体用，可以互换。正即是偏，偏即是正，明依暗显，暗依明有，如此循环无端，能所双亡，譬如圆环。如此才是“杀活在我”，这个“我”指的是本觉真我，不受任何外缘外法的羁绊，从而真正达到自在解脱，这才是“寰中天子，塞外将军”的自由境界。因此，默与照只有在“回互”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治病良药，才能对治众生的一切生死烦恼之病。宏智正觉还在此基础上，进而将默照与曹洞宗五位禅法统一了起来。他在《本际庵铭》中说：

平等本际，非去来今，岂堕诸数，妙圆一心。

一心妙圆，自照灵然。超出生灭，混融正偏。

正偏混融，可中忘功。鸾腾玉鉴，鹤出银笼。

如是住处，佛祖同得。同得之宗，净名一默。⑮

在这里，宏智正觉认为“自照灵然”是学人获取“妙圆一心”的有效法门，而真正做到了“妙圆一心”，也就证得了五位禅法的究竟。在禅法修行的角度而言，要深切地体验到曹洞宗绵密的五位禅法，如果单纯地采用临济宗的大刀阔斧的方式，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因此，宏智正觉以平和的方式引导学人朝曹洞禅法的精微处趣入。

三 以坐禅为工夫

为了让学人更好地修习默照禅法，对于入手处，宏智正觉则特别重视坐禅的工夫。他说：

真实做处，唯静坐默究，深有所诣。外不被因缘流转，其心虚则容，其照妙则准。内无攀缘之思，廓然独存而不昏，灵然绝待而自得。得处不属情，须豁荡了无依倚，卓卓自神，始得不随垢相。个处歇处，净净而明，明而通，便能顺应，还来对事，事事无碍。⑯

可见，默照禅的实际修习途径是“静坐默究”，通过“静坐默究”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摒弃一切情识妄心的内在束缚，既不随外缘之境流转，也不为内在攀缘之思所左右，如此就能心虚照妙，不昏自得，廓然忘相，皎然莹明，进而面对一切事物，也就无纤毫芥蒂的障碍，获得圆通自在。

要做到“外不被因缘流转”，宏智正觉主张杜绝六根对六尘的攀缘，从而彻见本心。在他看来，只有做到了“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响等”，才能在“声色里睡眠、声色里坐卧”。这种境界，即是“六户不掩，从教万法通同；四衢无踪，只么一尘不受”禅境。在《宏智禅师广录》中记载了一段宏智正觉与学人讨论如何断绝六根对外境攀援的机语。

上堂，僧问：“松风流水，是观音入理之门；野草幽华，乃普贤发机之境。衲僧做处合作么生？”

师云：“撒手长安路上行，物物头头还自在。”

进云：“恁么则六户不掩，四衢无踪。”

师云：“眼耳不将来，随宜得受用。”

进云：“观音买胡饼，放手是馒头。”

师云：“你分上又作么生？”

进云：“从教塞壑填沟，和泥合水。”

师云：“胡三黑四不相知。”

师乃云：“一切色不为眼碍，文殊门中发机；一切声不为耳尘，观音门中透彻；一切用不为身拘，一切应不为事背，便于普贤门中出没。夺境也如驴觑井，夺人也如井觑驴，三千世界百亿身，不用安排只者是。参！”⑰

由上可知，学人的提问从“观音入理之门”到“六户不掩”，主要关涉到众生六根如何不染外尘这一问题。依照宏智正觉的看法，不染外尘并不等于是刻意地闭塞自己的六根，而是要做到让六根缘境而不动心，也即是“眼耳不将来，随宜得受用”的意旨所在。只有了达“一切色不为眼碍”、“一切声不为耳尘”、“一切用不为身拘，一切应不为事背”，才是真正的六根缘境而不染的禅观。

宏智正觉还专门作《坐禅箴》来接引学人：

佛佛要机，祖祖机要，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不触事而知，其知自微；不对缘而照，其照自妙。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其照自妙，曾无毫忽之兆。曾无分别之思，其知无偶而奇。曾无毫怱之兆，其照无取而了。水清彻底兮，鱼行迟迟。空阔莫涯兮，鸟飞杳杳。

由上可见，在宏智正觉看来，历代佛祖所传授的坐禅精要就是“不触事而知”和“不对缘而照”。“不触事而知”即是不接触外界事物，剔除自身的分别计度的思虑心，从而开悟众生本具、无思无别的本觉智慧。“不对缘而照”即是不以外境外法为对象的玄妙观照，有对象的观照必然会有所分别，只有无对象的观照才能洞见世间万有的本性，而不至于局限在世间万有的生住异灭上。就如清水中的游鱼、天空中的飞鸟，虽有所动，却了无痕迹。

在此，宏智正觉强调了通过坐禅来实现“默照”，他甚至还为此向禅者大声疾呼：

大休大歇底，口边醭生，舌上草出。直下放教尽去，洗得净洁，磨得精莹，如秋在水，如月印空，恁么湛湛明明。更须知有转身路子，转得身时，别无面孔教尔辨白。无辨白处，却昧不得，个是彻顶透底，穷根极源时节。千圣万圣，无异蹊辙，妙在回途，借路著脚。明中有暗，用处无迹，百草头、闹市里，飘飘扬身，堂堂运步，自然骑声跨色，超听越眺。恁么混成，方是衲僧门下事。⑱

在这里，正觉要求学人闭塞口头的空说去坐禅，甚至要达到“口边醭生，舌上草出”的境地，这无非是为了促成学人反躬自照，识取自性。若历史地看待坐禅，则青原禅系的历代祖师几乎都注重坐禅修习，其中以药山惟俨的“石上栽花”与云岩昙晟的石窟静坐最为突出。到了正觉这里，又重提坐禅，这对文字禅、口头禅日盛的南宋禅风偏颇无疑具有匡正作用。克实而论，当年临济派的宗杲提出死咬话头的主张，而正觉则极力倡导坐禅默照的作略，他两人虽殊途而同归，实共同肩负起了挽救南宋偏颇禅风的重任。宏智正觉对坐禅的倡导不仅仅只是教导学人，他自己更是身先士卒、毫不懈怠的。据记载，他“昼夜不眠，与众危坐，三轮俱寂，六用不痕”⑲。宏智正觉在主持天童寺的时候，天童寺更是呈现出独特的气象，“入门禅森万指，默座禅床，无馨咳者”。⑳

综上所述，宏智正觉的默照禅法是以明心见性为归旨，以默照为机用，以坐禅为入手工夫。在禅宗史上，默照禅独具一格，自成一片天地。默照禅是曹洞宗禅法的继承和发展，一方面在理论上，进一步丰富和完善了以绵密著称的曹洞禅法思想体系；另一方面在实践上，使曹洞禅法更加通俗化、简易化，这为曹洞禅法以后的弘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注释

①②王伯庠：《敕谥宏智禅师行业记》，《大正藏》第48册，第119页。

③④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五，《大正藏》第48册，第60页。

⑤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一，《大正藏》第48册，第1页。

⑥⑦⑪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六，《大正藏》第48册，第74页。

⑧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五，《大正藏》第48册，第62页。

⑨同上，第67页。

⑩⑱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六，《大正藏》第48册，第78页。

⑫同上，第76页。

⑬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八，《大正藏》第48册，第100页。

⑭《宝藏论·离微体净品》，《大正藏》第45册，第147页。

⑮正觉：《宏智禅师广录》卷八，《大正藏》第48册，第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