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之神仙鬼怪篇：狐妖Fox Spirits

杨荫深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掌故之神仙鬼怪篇：狐妖Fox Spirits

百兽之中，中国人对于狐似乎特别具有兴味，而且也看得神秘一些，居然会说它百岁之后化为美女，千岁之后化为淫妇。又说它本是古代的淫妇，名叫阿紫，后乃化而为狐。（均见明黄省曾《兽经》所引，前说谓本之郭氏《玄中记》，郭氏相传即为郭璞。后说本之《名山记》，作者不详。）

因为有这样的说法，所以自来文士作笔记或小说，总是爱提到它，古的如《搜神记》《广异记》等等，近的如《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之类，谈狐的故事，真是屡见不鲜。而长篇小说《封神传》，虽是殷周盛衰的故事，而其实不过写狐精妲己的一生，所以小说的开头，便是写殷纣进香女娲宫，因题诗渎神，神遂命三妖惑纣以助周。三妖之中，自然以狐精最有魄力，其余不过作为附翼而已。又如《平妖传》一书，此妖也是一个狐精，结果大乱天下，费了官军许多的力才得平定。

其实狐的动物决不能活到百岁或至千岁。据动物学家告诉我们，它的寿数至多不过十三四年而已，所以说它百岁千岁，根本是迷信之谈。然而迷信动物本来什么都可以的，为什么对狐格外有兴味呢？

百兽之中，中国人对于狐似乎别具有兴味，而且也看得神秘一些，居然会说它百岁之后化为美女，千岁之后化为淫妇。

如果我们拿中国所谓几部古籍来看，像五经诸子之类，可说对狐只是作狐的解释。当时所以要一再提到它，不过贪它一张皮，那是可以做裘的，是一种名贵的服装。如《诗·七月》：“取彼狐狸，为公子裘。”《礼记·玉藻》：“君衣狐白裘。”《墨子·亲士》：“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其实这不但当时如此，现在也何独不然，狐裘还是属于上选的皮货。其次则无非说它性极狡猾，疑而不决，于是借之以喻邪人，如《诗·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此狐旧说乃比齐襄公居高位而行邪行。又如《易·未济》：“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是说狐老者多疑，小者未能慎，故济水濡尾，而仍不能济。是此种解释，皆极正当，绝无有迷惑之言。即使志怪之书如《山海经》《穆天子传》等，也不过是“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天子猎于渗泽，于是得白狐玄貉焉，以祭于河宗。”（《穆天子传》）均没有变化人形之说。

到了汉代，诸书所载，亦大抵如此，可以不再一一引证。只有《西京杂记》载：“广川王去疾发栾书冢，棺柩明器，朽烂无余，有一白狐，见人惊走，左右击之不能，伤其左足。”这本也极平常的事，兽类大多爱居古冢之中，以为巢穴。但后却说：“其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脚？乃以杖叩王左足。王觉，脚肿痛生疮，至死不差。”这当然是附会之谈，然而此狐还毕竟不会变作美女。只是化一老人，而且事在梦中，也与后来所说不同。还有《西京杂记》是否为汉刘歆所撰，现在也大有疑问，有许多都主张这是晋时葛洪所伪托的，那么汉代也还没有狐妖之说。

说到葛洪，我就怀疑狐妖之说，就是他所瞎造的。史称他：“尤好神仙导养之术。从祖玄，吴时学道得仙，号曰葛仙公，以其炼丹秘术，授弟子郑隐。洪就隐学，悉得其法焉。”可知他之好道，原是学有渊源。今人亦谓自东汉张陵创道教以后，至魏伯阳从而和之，道教的学理基础始立，至洪更著《抱朴子》一书，认神仙鬼怪为必有物，于是道教的真相更为明显。试看他的《对俗篇》云：“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为人形。”他虽说此文根据于《老君玉策记》，然《老君玉策记》不正是道家的书吗？

葛洪之后有郭璞，这也是晋代与葛洪齐名的谈神仙鬼怪专家。郭氏《玄中记》是否为他所作，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晋书》他的列传也曾有过一则狐的故事，那是可信他也相信狐会成妖。传云：

暨阳人任谷，因耕息于树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娠。积月将产，羽衣人复来，以刀穿其阴下，出一蛇子便去，谷遂成宦者。后诣阙上书，自云有道术，帝留谷于宫中。璞复上疏曰：『任谷所为妖异，无有因由。臣愚以为阴阳陶烝，变化万端，亦是狐狸魍魉，凭假作慝。愿陛下采臣愚怀，特遣谷出。臣以人乏，忝荷史任，敢忘直笔，惟义是规。』其后元帝崩，谷因亡走。

任谷不知为男为女，居然因羽衣人一淫，即能产蛇。看郭璞的疏文，则此羽衣人，大似狐狸所化。《玄中记》今亦有传本，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与黄省曾《兽经》所引略有不同。既云百岁或为丈夫，则此羽衣人当是百岁所化的狐。所以如干宝《搜神记》之类，记狐也有书生，也有妇人，故不仅专化美女或淫妇而已。

至于干宝，原也是葛洪的好朋友，洪传称“干宝深相亲善，荐洪才堪国史”可为明证。《晋书》也有他的列传，说他：“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宝父先有所宠侍婢，母甚妒忌，及父亡，母乃生推婢于墓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后十余年，母丧开墓，而婢伏棺如生。载还，经日乃苏，言其父常取饮食与之，恩情如生，家中吉凶辄语之，考校悉验，地中亦不觉为恶。既而嫁之，生子。又宝兄尝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悟，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宝以此遂撰集古今神祇灵显人物变化，名为《搜神记》，凡二十卷。”可知他的《搜神记》，是大谈古今灵异故事的。狐妖当然也是灵异之一，所以他也杂谈一些。然如仔细看他的故事，只有一则发生于后汉建安中，其余的出于晋时。是亦可知狐妖之说，最早不出于汉末，而至晋时方才大行特行的。

在他所谈狐故事之中，有一则可以值得我们注意的，便是说狐妖也有所忌，一是猎犬，一是千年古木，猎犬只能别数百年的，千年古木方能别千年老妖，照之则形立见。这种在《抱朴子》中，则还未曾说过，它只云：“山中戌日称成阳公者，狐也。但知其物名，则不能为害。”（见《登涉篇》）干氏此言，据说出诸张华。大略说晋惠帝时，华为司空。那时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变作书生，持刺来谒。华见他举动容止，顾盼生姿，与论经史百家，无不应声而出，因此疑此年少若非鬼魅，定是狐狸。华初以猎犬试之，狐竟毫无惧色。后知燕昭王墓前的华表木已经千年，乃遣人伐来，燃之以照书生，果然立显原形，烹之而死。按：张华为晋代名臣，史称他“雅爱书籍，天下奇秘，世所希见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著有《博物志》十篇，乃类记异境奇物及古代琐闻，而未曾一说狐事，也足见此种所说，非张华自己伪撰，即由干宝代为捏造。但如《晋书·韩友传》所载，驱狐之法，还可用占卜的，则事更玄妙。现在也不妨抄录于此，以明晋人对于狐妖之学，实在大费一番研究之功的：

韩友字景先，庐江舒人也。为书生，受易于会稽伍振。善占卜，能图宅相冢，亦行京费厌胜之术。刘世则女病魅积年，巫为攻祷伐空冢故城间，得狸鼍数十，病犹不差。友筮之，命作布囊，依女发时，张囊着窗牖间。友闭户作气，若有所驱，斯须之间，见囊大胀如吹，因决败之，女仍大发。友乃更作皮囊二枚沓张之，施张如前，囊复胀满，因急缚囊口，悬着树，二十许日渐消，开视，有二斤狐毛，女遂差。

是女病完全为狐妖作祟，故虽得狸鼍数十，病犹不差，此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亦无怪其然也。至如韩友此法，大约用以咒语，故与张华之法不同。然而咒语如何，则非韩友复生，吾人恐不能得其究竟。不过在《南史·顾欢传》中，却有这样一段记载，说是山阴白石村多邪病，欢往村中，一个大讲《老子》，一个令人作狱，过了一会，即见狐狸自入狱中，病者皆愈。这样看来，韩友咒语，恐怕也是《老子》，然则《老子》一书，还有驱狐妖的魔力，真是前所未闻的。

但是事情也有例外的，如唐代王义方从乡人郭无为学道术，郭教他使野狐，他虽能呼，但狐却不伏使，反掷瓦甓击义方，并闻空中有声云：“有何神术而欲使我乎？”他竟不能禁止，结果一病而卒。（见张《朝野佥载》）这也许是王义方的道术未精，或者此野狐还未成妖，所以不能使他伏使罢！

除上述诸法以外，隋末王度所作的《古镜记》，据说此镜也能驱狐，不但不可逃形，而且窜迹无路。颇如后来《白蛇传》中的法海，能用手钵使白蛇伤身，而无法遁脱的。

到了唐代，谈狐的作品愈多，如《广异记》《宣室志》之类，都是连篇累牍，述不胜述。所以至宋撰《太平广记》，专录狐事的，竟多至九卷。不过所谈往往开门见山，一望知为异类，未免使人索然寡味。且所谈亦不外乎狐妖作怪，使道士作法而已，亦使人多见之后，望而生厌。惟其中也有一篇，在这里得特别提出的，那便是沈既济所作的《任氏传》。这原是唐代新兴文体传奇文之一，内容虽然也是谈狐，然而写法可说与众不同，使人骤看起来，决不以为她是害人的妖精。

故事大略是这样的：唐天宝九载，有郑六者，不详其名，好酒色，因贫无家，托身于内兄韦崟家中。有一天，他乘驴行于长安升平的北门，碰到三个妇人，其中穿白衣的最有容色。他遂戏而挑之，跟随她们到乐游园。那时天已昏黑，只见一个大宅，土垣车门，白衣的就向内而入，回头却对他说：“愿少踟蹰！”于是只留一女奴守门。他问女奴，方知白衣的姓任。果然不久之间，请他入内，先由任氏之姊招待，列烛置膳。后来任氏更妆而出，妍姿美质，殆如天仙，郑就留在她家过夜。可是天将明时，她即促他速去，说是有兄弟到来，不可淹留。郑既出门，路上遇见一卖饼的，问他那里究是谁家第宅，卖饼的却说那是一块弃地，并无第宅，只有一狐，常诱男人住宿。郑于是才知任氏乃属异类，然想到她的艳丽，仍存一见之心。这样过了十日，郑偶游西市，忽见任氏正在衣肆中买衣，郑上前连呼，任氏却背立不肯相见，说：“公知之，何相近焉？”郑说：“虽知之何患！”并发誓决不相弃，任氏因此也愿终身相事，于是税屋以居，且向韦假什器。韦本亦好色之流，一见任氏，即欲求欢，却被任氏厉色相拒，韦遂不敢。但任氏以饮食所需，皆赖于韦，也想有所报谢。恰巧韦见一吹笙女子，娇姿艳绝，问她可曾相识，任氏便说：“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遂设法密引，与韦相通。不意过了年余，郑竟调授槐里府果毅尉，欲邀任氏俱去。任氏知此去不利，坚不允许，但郑仍再三固请，任氏不得已，遂与同行。果然到了马嵬，恰巧在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与任氏相遇，任氏即歘然坠地，复本形而遁。结果为狗所获，丧生而死。郑乃衔涕出钱为之瘗葬以去。

《鬼董狐》有一段文字云：“夫物之魅人者必以淫，淫者其自魅也久矣，已魅而物之魅类至矣。”……倒可解释狐之魅人，正也如此。

这故事初看起来，虽没有像其他的传奇离奇曲折，平淡得很，然而为狐妖的任氏，写得这样真具人情，和易可亲，实在前所未见。后之《聊斋志异》，其载狐事亦能如谈平常故事，未始不受它的影响。不过也得注意，便是狐妖故事一到宋明，谈的就不很多，大部如洪迈的《夷坚志》，原是全谈鬼怪之书，然而说狐的事却极罕见。世传关汉卿所撰的《鬼董狐》，也只谈鬼事而没有狐事。不过其中有一段文字云：“夫物之魅人者必以淫，淫者其自魅也久矣，已魅而物之魅类至矣。”这虽仍说物魅为必有，但说原因是已魅，正与“色不迷人人自迷”之理正同，倒可解释狐之魅人，正也如此。以我推想，狐本无也。中国人自来思想，总以为一切皆有物为主宰，善则为神，恶则为妖，已魅既久，无可怪之，于是就怪之于妖。病可说妖作祟，继而至于一个绝顶聪明或绝美艳的人，也可诬之为妖，因为事非希有，视当例外。此妖本无可指，于是索性名之以狐，此所以狐又有或为美女或为丈夫之分也。而丈夫毕竟不及美女，于是更有狐能专化美女淫妇之说。在说者则偶然是夜中梦见而已，在听者则以为像煞真有其事，遂致缠绕不分，狐的故事便多。盖大多以虚为实，故往往说它无意而逢，又由实为虚，故往往说它倏然而去，根本不出一个“无”字。这不是我的狐妖哲学，实在狐之为狐，恐怕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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