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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的佛手

聆风牧云 句芒班
2024-09-04
观察一棵树 (春分其一)

    终于决定写青鸾了。
    心情有些复杂。仿佛要梳理我的心,要剖析我的家,要痛定思痛剜去一块顽疾了。

     青鸾长在我家楼顶,自从搬家过来没多久它就长出来了。我们当年一直梦想要用所有的业余时间把楼顶打造成一个朴素又葱茏的空中花园,一个孩子的秘密乐园。一番紧锣密鼓地搬砖搬土种花种草编竹篱钉木栅后,它也确实很快就充满生机了,颇有点农家小院的感觉。

      最先是先生发现青鸾的,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他知道我喜欢苦楝,就一直保留着它。后来它慢慢长高,小花盆容不下了,他又特意把它移出来种在一个大花盆里。楼顶环境恶劣,尤其是夏天酷热难耐,花盆里的少许泥土就算是日日浇水,很快也会蒸发干净。但小苦楝还是慢慢长高,前几年甚至长到了3米高的样子,开出了可爱的花。
      那时在花园里劳动,孩子在玩水荡秋千的日子就像波兰诗人米沃什在《礼物》中写的那样: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

     后来疫情出现了,老大上中学进入青春反叛期了。正如无数人感慨的一样,许多人在三年的非正常生活后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年,家中先生的工作倍增,无数的加班和会议让他身心俱疲。高强度的工作和因工作涉及的复杂人事关系滚滚而来,甚至让他童年受过的一直未曾疗愈好的创伤又彻底浮出水面。

     无暇顾及楼顶那些曾经养尊处优的花儿们,他经常在忙完一天所有事务后,半夜了上去浇水,勉强拯救一下干得奄奄一息的它们。老二出生后,我也忙于工作和照顾两个孩子,加上父亲日益加重的心脏病,几乎连上楼去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花儿们陆续干了,病了,被蔓延的杂草淹没了。

     “必须清园。”先生看着乱糟糟的园子,说得低沉又凝重。
     于是他就在那年深秋的一个周末清园了。
      清得相当彻底。草拔了,土翻了,能剪的全剪光了。
      那棵苦楝也被砍了,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正常的工作节奏已经把人心折磨得面目全非,不堪重负,他需要一次彻底的清园,漫长的独处做个大扫除。

     后来的某一天,我上楼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断树桩,大惊失色:“啊!为什么你把它也砍了?”
      瞬间,我又反应过来,这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绝决埋头苦干的事情啊!白白为我精心养了那么些年!这个缘分的天空撒下的种子,落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小盆里,它偶然遇到一个懂它的人,享受了几年幸福,哪想遭到某种蝴蝶效应的迁连一命呜呼了。
 
     先生木木地站在那里喃喃:“砍了就砍了嘛。”我没有再说什么,但从此直至许多年后每次上楼看苦楝,他都会重复一句话:“把我骂惨了。”我明明只是惊呼了一个问句,但显然辩解很无效。大概当时的惊呼和惊愕确实像一支利箭吧,射中了他乱如麻的心。

         为了疗愈这个事件,更为了疗愈事件中的人,我渐渐并且真心地忘掉了楼上曾有过一棵开花的楝。

       有一天他从楼上下来说:“有个惊喜。”
       我上去看,苦楝从断桩处发芽了,已经长出巴掌高的两丛小叶子,那样嫩绿可爱。
       但因为疗愈,更因为大家都越来越忙,我似乎已经不再重视它,很少上去看它。什么时候它长到一人多高了,什么时候它的大盆被打烂了,又怎么被挪到现在这个盆里的,全都一概不知。
      偶尔上去看到它,我还是会赞美:“哇,长得真好!”先生依然毫无悬念地又说:“那次把我骂惨了。”

       难道我认为的疗愈和忘记只是一种封藏和怀念?它们穿了一件外衣,但还是能让对方感觉到我在怀念曾经的花园,怀念曾经在花园里幸福劳作的人?
     这阻碍了我对眼前人和眼下事的接纳和看见。

      如果不是今年的观察一棵树活动,如果不是听到了群主小丸子说“观树过程中最好能找到三棵树,一棵大的供欣赏,一棵中大的观成长,一棵小的看细节”,我的这个心结恐怕不知还将持续多久。

      楼上这棵楝无疑太适合作为我看细节的对象了。因为长在盆里,我甚至可以随意拖动它,放在我便于观察和拍照的地方。
​       这下开始认真客观地看这棵楝。只见它从断掉的桩侧先同时萌蘖出两根枝,后来又萌孽出一根小小的枝。这三根枝干都是那么年轻,树皮光滑,布满洁白的皮孔,皮肤好干净。

       由于孩子常常在耳边说她喜欢的凤凰,加上传说中的凤凰以楝果为食,我们便索性将这棵死而复生的楝取名叫青鸾了。愿一切都能如凤凰一样浴火重生,涅槃在这个注定将不一样的春天里。

       今年捕捉到的第一颗最早萌动的芽就来自于青鸾的这根小枝。


      雨水节气等待我的观察枝小谷小雨出现变化未果发现了一群小楝(详情:一群小楝,初生牛犊)后​,2月28日上楼惊喜发现这个小枝上的顶芽被撑开了,露出明显的两片深紫色,形状多么像花瓣,它们和之前的褐色苞片一起紧紧拥抱着中间一抹淡淡的绿。

      怎么居然是先变紫呢?这激动人心的紫,我的紫花地丁,我的草原紫菀,我的灵魂的紫!
      其他的芽已从之前的扁圆变成了​尖尖的小仙桃。

     这份激动就这样一直燃烧着。它让我开启了早上看青鸾,黄昏看青鸾,雨天看青鸾,晴天看青鸾的模式。
     我们重新开始日日上花园,先生开始用少得可怜的业余时间打理花园。
     3月11号​,这第一颗芽伸长了脖子,下方的侧芽也裂开了嘴,露出紫色。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树发芽时先变紫吗?


​    3月14日,最高枝头的仙桃最外面紧紧抱着芽的紫色部分,也许是托叶(先姑且叫它托叶吧,还有待于日后继续观察),它的顶端朝外翻。

     第一颗芽​的托叶顶端也松开了它拥抱的芽,顶端长出两瓣像小叶的绿色,露出更多的紫色,依然是紫色!
     这紫色茁壮的芽,浑身布满湿润细腻的粉末状细颗粒,忍不住一看见就想摸一摸,实在爱不释手。
    ​  待到芽们顶端一层层的组织慢慢展开,怎么看着像一只只手呢,胖胖的佛手!

     像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孩一下,天天看,天天期待着它们的变化。​


      不停变换角度看,确实像佛手啊!还做着拈花的动作。


     风雨欲来,满枝头的佛手静静伫立。


      3月18月早上,佛手张开,见到更多的纤纤小指。
      3月19日黄昏,​小指已成小叶初生,紫与绿相互渗透交融。好多绒毛!

       3月21日清晨,朝阳照亮了青鸾的每一根绒毛。​

        3月21日黄昏,透过青鸾的枝叶看日落。

   3月21日夜晚,月上楝稍头。

     以黑夜为背景,​新芽的绒毛和正在渐渐褪去的紫,在黑色幕布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晰。每一个新芽都在仰望星空,我怎么甚至从它们仰望的姿态里看到了康德!

     从此迷上夜晚观青鸾。孩子还提灯去看,颇有点“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意味。听先生说,孩子跟他聊青鸾时说那三根枝干正好一根是爸爸,一根是妈妈,那根小的就是她。

​      她会在我左看右看拍照时,特意在她的小枝叶上洒满水,模拟个露珠晶莹的效果叫我拍下来。

     即使一天看三遍还是忍不住感慨变化太快 。3月23日,已满是小枝叶。


​       3月28日下午,拍个全身照,还来不及走近看细节, 孩子兴奋地喊:“爸爸妈妈快来看,我的变化最大!”
      她直接把青鸾的小枝叫做“我”了!

      是的,孩子,这观树的日子里,你的变化最大。这是爸爸妈妈并肩保护着你长高,陪着你仰望蓝天呢!


      孩子爸呢,他正专注地捣弄他的无患子种子呢。自从我们观楝,他就迷恋上无患子,扁的圆的大的小的,收集归类,熬洗碗液,做手串。我开玩笑说:“你快到我们观树群里去,进无患子组吧!”他却淡定:“去干什么,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好家伙,已经找到自己的节奏了。

      踏着这个节奏,还把十年前想做的一件小事顺手做了。

     十年前,他给花园起了个名字,说要找块木头刻上,却一直没做成。如今这两个字清晰地矗立在这儿了。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名因物立,物因名生。这个看似随意偶然的空间,抱朴守拙。它有名,有来处,有归属了。似乎一下子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它像一个可以无限延伸的原点,可以存放所有。那些在花园里幸福劳作的日子,那些礼物,不必怀念,它们都在这里。它们都在青鸾的重生里诗意复活。

     


      想起群里面前几天分享的《十三种闻树的方式》中的句子:树木仿佛在我们焦虑的额头放下一只安神的绿手……我们呼吸着这棵树,再无烦恼。

      更何况,青鸾的这手还是佛手呢。


     闻着新生楝叶的清涩味,凝视青鸾碧玉的叶子,它正微微张着翅膀。 我们和它一起追逐着晨光与暮色,一起在星光月光下遥望宇宙洪荒。

      接下来,我们可以把米沃什的《礼物》后半部分轻轻念出:


     “我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所遭遇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

        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

        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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