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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余华《第七天》第四天 第5.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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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小 说 连 载


图片来自网络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这是余华最新长篇小说《第七天》的开篇,给读者留下了足够大的悬念,一个走向殡仪馆、将被火化的人,在死亡之后还能留给读者什么呢?这次余华用荒诞的笔触和意象讲述了一个比《活着》更绝望、比《兄弟》更荒诞的故事,让读者体会到一种寒冬腊月被囚禁于积年冰川里的寒冷,一种剧烈拉锯式切肤的疼痛和虐心,一种茫茫荒野身心俱疲后无着无落的绝望。



完整版 | 余华长篇小说《活着》《兄弟》

第七天  【余华 著】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一天 第01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一天 第02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一天 第03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二天 第01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二天 第02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二天 第03-04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二天 第05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三天 第01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三天 第02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三天 第03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三天 第04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三天 第05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三天 第06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四天 第1.2.3节

连载|余华《第七天》第四天 第04节


第四天 第05节
  
  “其实我不想死,”她说,“我只是生气。”
  “我知道。”我说,“警察伸出手的时候,你也伸出了手。”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是那些戴上十元墨镜的人看到的。我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了。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风很大很冷,我可能冻僵了,我想抓住警察的手,脚下一滑,好像踩着一块冰……后面过来的人说报纸上没完没了说我的事。”
  “三天,”我说,“也就是三天。”
  “三天也很多,”她问我,“报纸怎么说我的?”
  “说你男朋友送你一个山寨iPhone,不是真正的iPhone,你就自杀了。”
  “不是这样的,”她轻声说,“是他骗了我,他说是真的iPhone,其实是假的。他什么都不送给我,我也不会生气,他就是不能骗我。报纸是在瞎说,还说了什么?”
  “说你男朋友送你山寨iPhone后就回去老家,好像是他父亲病了。”
  “这是真的。”她点点头后说,“我不是因为那个山寨货自杀的。”
  “你在QQ空间的日志也登在报纸上了。”

  她叹息一声,她说:“我是写给他看的,我是故意这么写的,我要他马上回来。他只要回来向我道歉,我就会原谅他。”
  “可是你爬上鹏飞大厦。”
  “他这个缩头乌龟一直没有出现,我只好爬上鹏飞大厦,我想这时候他应该出现了。”
  她停顿了一下,问我:“报纸说了没有,我死后他很伤心。”
  我摇了摇头说:“报纸上没有他的消息。”
  “警察说他赶来了,说他正在下面哭。”她疑惑地看着我,“所以我伸手去抓警察的手。”
  我迟疑之后还是告诉她:“他没有赶来,后来三天的报纸上都没有说他当时赶来了。”
  “警察也骗我。”
  “警察骗你是为了救你。”
  “我知道。”她轻轻地点点头。
  她问我:“报纸后来说到他了吗?”
  “没有。”我说。
  她心酸地说:“他一直在做缩头乌龟。”
  “也许他一直不知道。”我说,“他可能一直没有上网,没有看到你在日志里的话,他在老家也看不到这里的报纸。”
  “他可能是不知道。”她又说,“他肯定不知道。”
  “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我说。
  
第四天第06节

  我跟随她走了很长的路,她说:“我很累,我想在椅子里坐下来。”
  四周的空旷是辽阔的虚无,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有天和地。我们看不到树木出现,看不到河水流淌,听不到风吹草动,听不到脚步声响。
  我说:“这里没有椅子。”
  “我想在木头的椅子里坐下来,”她继续说,“不是水泥的椅子,也不是铁的椅子。”
  我说:“你可以坐在想到的椅子里。”
  “我已经想到了,已经坐下了。”她说,“是木头长椅,你也坐下吧。”
  “好吧。”我说。
  我们一边行走,一边坐在想象的木头长椅里。我们似乎坐在长椅的两端,她似乎在看着我。
  她对我说:“我很累,想在你的肩头靠一下……算了,你不是他,我不能靠在你的肩头。”
  我说:“你可以靠在椅背上。”
  她行走的身体向后倾斜了一下,她说:“我靠在椅背上了。”
  “舒服一些吗?”
  “舒服一些了。”

  我们无声地向前走着,似乎我们坐在木头长椅里休息。
  仿佛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在想象里起身,她说:“走吧。”
  我点点头,离开了想象中的木头长椅。
  我们向前走去的脚步好像快了一些。
  她惆怅地说:“我一直在找他,怎么也找不到他。他现在应该知道我的事了,他不会再做缩头乌龟了,他肯定在找我。”
  “你们被隔开了。”我说。
  “怎么被隔开了?”
  “他在那里,你在这里。”
  她低下头,轻声说:“是这样。”
  我说:“他现在很伤心。”
  “他会伤心的。”她说,“他那么爱我,他现在肯定在为我找墓地,他会让我安息的。”
  她说着叹息一声,继续说:“他没有钱,他的几个朋友和他一样穷,他到哪里去弄钱给我买一块墓地?”
  “他会有办法的。”我说。
  “是的,”她说,“他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他会有办法的。”
  她脸上出现欣慰的神色,仿佛追寻到那个已经离去的世界里的甜蜜往事。

  她低声说:“他说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然后问我:“我漂亮吗?”
  “很漂亮。”我真诚地说。
  她开心地笑了,接着苦恼的神色爬上她的脸。“我很害怕,她说:春天要来了,夏天也要来了,我的身体会腐烂,我会变成只剩下骨骼的人。”
  我安慰她:“他很快会给你买下一块墓地的,在春天来临之前你就可以去安息之地。”
  “是的,”她点点头,“他会的。”
  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我们不再说话,那是因为我们的记忆不再前行。这是隔世记忆,斑驳陆离,虚无又真实。我感受身旁这个神情落寞女子的无声行走,叹息那个离去的世界多么令人伤感。
  我们好像走到原野的尽头,她站住脚,对我说:
  “我们到了。”
  我惊讶地看见一个世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看见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我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这里叫死无葬身之地。”
  
第四天第07节

  两个席地而坐正在下棋的骨骼阻挡了我们,仿佛是门阻挡了我们。我们在他们跟前站立,两个骨骼正在争吵,互相指责对方悔棋,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越蹿越高的火苗。
  左边的骨骼做出扔掉棋子的动作:“我不和你下棋了。”
  右边的骨骼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也不和你下了。”
  鼠妹说话了,她说:“你们别吵了,你们两个都悔棋。”
  两个骨骼停止争吵,抬头看见鼠妹后张开空洞的嘴,我心想这应该是他们的笑容。然后他们注意到鼠妹身旁还有一个人,两双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起了我。
  左边的问鼠妹:“这是你的男朋友?”
  右边的对鼠妹说:“你的男朋友太老了。”
  鼠妹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不老,他是新来的。”
  右边的说:“看他还带着一身皮肉就知道是新来的。”
  左边的问我:“你有五十多岁了吧?”
  “我四十一岁。”我说。
  “不可能,”右边的说,“你起码五十岁。”
  “我确实四十一岁。”我说。
  左边的骨骼问右边的骨骼:“他知道我们的故事吧?”
  右边的说:“四十一岁应该知道我们的故事。”
  左边的问我:“你知道我们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那边的故事。”
  “那边有很多故事。”
  “那边的故事里我们的最出名。”
  “你们的是什么故事?”
  我等待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可是他们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下棋了。我和鼠妹像是跨过门槛那样,从他们中间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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