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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 鹿:所有罕见的鸟 | 新力量

栗 鹿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Li Lu


作者简介

栗 鹿

 生于上海崇明,2014 年开始文学创作,有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作品》《青春》《西湖》等刊;另有诗歌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等;2017 年开始在“one 一个app”上发表短篇小说《无声无竹》《蝴蝶、风眼与无限房间》《鹤妻物事》《圆石头激起方形涟漪》《杀死一个图书管理员》等;当选2019 年“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2018 年出版短篇合集《那些忧伤的怪与兽》,即将出版短篇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长篇小说《沉溺于雾》。






所有罕见的鸟

栗 鹿


 我的头发悲伤如干涸沼泽中的芦苇    

  ——所有罕见的鸟拍打着美丽的翅膀逃离我。

——阿米亥


回崇明的路上,异常通畅。谈恋爱那会儿还没通桥,我有时陪妻坐船回家。一大早就要在徐家汇坐15 路电车到北站,再从北站乘坐51 路公交车,一直坐到天黑才能到达吴淞码头。

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上船就像在登一座崎岖的山。可能是妻的行李太沉,我时常怀疑里面藏着一具尸体。不知为何,只要是妻的物品,都要沉一些。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曾偷偷称量过她的活页夹、记事本、胸针还有彩色的宝石——我失望地发现,它们的重量并没有异于常物。她的体重也看上去沉不少。上学时,我用自行车载她,就要经常给轮胎打气。结婚后,她在夜里抱我,到了半夜就会梦到被蛇缠住,感到窒息。只能小心地推开她,或者索性睡到另一头。

我似乎从未真正抱起过她。

“我的身体里,不只有我自己。”妻曾说。妻的睡眠很轻,像一只随时担心被掠食者掳走的食草动物,片刻也得不到真正放松。不过,每当回崇明的航程过去一半她都会沉睡过去,就像回到母体的婴儿获得了珍贵的满足。在摇曳的船舱里,她的头安心地枕在我的肩上。不时发抖。大概是做梦了。看着饱尝甜蜜的她,我忽然意识到,无论妻身处何方遭遇怎样的命运,都有怀抱她的故乡,这是何其难得的一件事。靠近岛屿的时候,江面总迷着一层雾。用不着提醒,妻就在这时醒来。就像混沌中的人慢慢恢复记忆那样。

通桥后,我们倒不常回去了。

年轻时盼着出岛。

但遇到大风或起雾的天气,就出不去,有时一停一个礼拜,要出岛就得提前致电给气象局问一问天气。

“这里是崇明气象局。查询天气请按1,如需帮助请按0……”

没等语音结束,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按下1。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按下过0。

即使停航了,旅客依然不断拥入码头,队伍越排越长。他们并非不知道希望渺茫,但依然想来碰碰运气。也许是习以为常,等船的人们秩序井然。卖茶叶蛋、五香豆腐干的小商贩体贴地在队伍中来回穿梭,招待着饥肠辘辘的人们。

也有心态好的旅客立刻三五成团,在候船室里打起扑克牌。岛民喜欢赌博,常耳闻有人打牌输到借高利贷的事。岛上很闲嘛,不像大城市。大家住得近,凑一桌麻将很容易。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嗑瓜子,难免感情升温。噶姘头的事情也大多发生在牌友之间。姆妈喜欢打牌,阿爹有时也打。

不开船的时候,轮渡公司的员工无事可做。只要在码头上转一圈便知,他们也打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躲在船舱里打。车客渡太空旷,他们喜欢窝在高速轮里打,船舱大小接近棋牌室。海浪凶时船晃得厉害,不习惯的人一上船就像软脚蟹一样动弹不得,但他们照样打得风生水起。他们是最不担心停航的人。

只要海事一发通知,消息很快传开。零零散散的旅客立马汇聚起来,重新归队等待放票,就像有序落入网中的凤尾鱼群。也有停航好几天的情况。实在有要紧事,也只能在码头上望眼欲穿,害怕船就这样永远都不再来了。

如今真正离了岛,却也不惦记着回去,不是不想家。

上流的泥沙不断汇集在此,岛屿越长越大,终究要与大陆连接为一体。

它似乎已经退化成另一片更加陌生的大陆。

只有在梦中,它轻似一片落叶。漂流到未知的海洋。

回归它的孤寂。

妻依然坐在我身旁副驾驶的位置。不同的是,我们好像并不熟识一样,所有的话题都要突破厚重的铠甲才能被释放出来。

“ 也不知姆妈是怎么走的。”我脱口而出,马上又后悔。

“我听大姐说,姆妈走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幸好第二天钟点工来打扫,及时发现。她那时坐在藤椅上,让人以为她睡着了。大姐说,那张藤椅就和家里那张一模一样,她还以为是姆妈搬过去的。回到家才发现藤椅还好端端摆在起居室,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把家里上下打扫一通后打算在藤椅上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一坐下去,就散了。幸好只是螺丝松了,整体支架没有倾倒下来,人也没伤到。”

“姆妈一直独自生活?”

“嗯。也请过住家保姆陪伴,去年保姆要求涨工资,于是不再请了。”

“生的什么病?”

“大姐也不知道。她们除了通电话,没有见过面。”

“下沙不远。姆妈为何不联络我们呢?”

妻不语。

虽然新修了公路,但岛屿的气息不曾改变。一到秋天,就有人烧秸秆。虽说现在不允许烧了,但岛上的人改不了这个习惯。照烧不误。公路边不时有灰黑色的浓烟一直往天空深处去。我们闻到了刺鼻的往事气味。

又仿佛听到秸秆噼里啪啦的燃烧。随着气味愈发浓郁,这种燃烧就愈发接近我们的身体。很快,背脊发热,一直热到脖颈,热到头顶。

饥肠辘辘。无论发生再坏的事情,肚子饿起来,就放到一边去。

“不知道晚饭吃什么。”我说。

“刚才大姐发消息给我,做了面拖蟹。明天的饭菜也订好了,亲戚不多,摆五桌。有豆腐菜,你爱吃的。”妻回答。

我们就这样一路过隧道、过江、过桥。新修的公路换为狭长的小路。狭长的小路渐渐长出了红彤彤的柿子,远处铺满等待收割的稻谷。路越小就越清晰,更接近记忆中的样子。很快,我们看到鸭群,它们依旧在小河里嬉戏。一头扎进水里,露出肥硕的屁股。河流似乎比从前清澈,却不见鱼蟹的踪迹,更没有龙虾。河流边湿润的泥土早已被水泥覆盖住,也覆盖住那些生机勃勃的洞穴。

闻到螃蟹的味道了,还有让人踏实的淀粉味道。


按照岛上的习俗,丧事要办三天。

妻说,老人走,一般都按喜事办。家属早就备好喜糖,里外发一遍,还要请专业的乐队过来演奏。一般到第二天,就有嗅觉灵敏的小商贩过来做生意,推车上卖洋泡泡、竹蜻蜓和各种小零食,俨然过节的氛围。

“现在讲究从简,那些东西不时兴了。也好,省得麻烦。”

我们守了两夜,困倦极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为至亲守夜,一来为了烘托悲伤,二来为了消解悲伤。第三天凌晨,累得不行,不知不觉就在灵堂里睡了。虽已入秋,但并不寒冷。外甥女给我们一人一条毛毯,我们就这样不省人事睡到早上。

是一阵风把妻唤醒的。后来她说:我感觉有人抚了抚我的背,然后把堂里的门打开走了,我听见开门声就醒了,我猜姆妈就是那个时候走的。

“真的是姆妈?”

“阿爹年轻时爱读三国。和姆妈闹了别扭,就喜欢搬出曹操哄丁夫人的那套,一边抚着姆妈的背一边赔笑:顾我共载归乎!不知为何,姆妈只要听了这话,无论再大的气也消得无影无踪,只能笑得垂柳一样。后来阿爹走了,姆妈就经常抚我的背。”

门确实开着,而昨夜是我亲自关的门,拴上了插销,但妻的话始终叫人怀疑。我相信阿爹确实提起过这个典故,但姆妈不至于把这个细节放到心里。阿爹走后,妻和姆妈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又何来抚背之说?我更倾向那是妻的一种向往。

忽然想起,妻倒是很爱抚我的背。她时常说我人瘦,背上没有肉。用温热的手搓一搓一定很舒服。也确实如此。妻的身段细长,却长了双十分白净细腻的肉手,不凉不烫,温度适当。手在背脊上滑动,就像温顺的小兽雀跃地攀爬。

出神之际,亲友们陆续来了。

妻虽是独女,却因长期在城市生活,对农村的婚丧习俗一概不知。阿爹去世时,帮忙的亲戚多,她几乎没出什么力。这次姆妈走了,大小事也完全有由几个近亲顶着,全是阿爹那边的亲戚。

很多家族的线索,都是从各种近远亲戚的婚丧嫁娶场合上串联起来的。

出力最多的是妻的大姐,姑妈的女儿。大姐比妻年长近二十岁,为人处世也像长辈。姆妈的遗体就是她亲自去下沙接回来的。姆妈和她年纪相差不大,像姊妹似的,也只有她知道姆妈后来的一些事。



大姐夫不到三十岁人就没了,我从未见过他,听说割芦叶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大潮卷走了。那天风呼呼的,芦苇又青又湿。糯米已经买好,就等着芦叶来包。妻说,大姐夫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兴许没有死,在另外的地方活得好好的。

如今大姐已有孙辈绕膝,也算圆满。虽然大姐一生都在田间地头忙碌,但年轻时也以好口才出名,在村广播站里当过播音员。这一次她自告奋勇,要为姆妈哭丧。我们问了几位长辈,都说合乎情理,于是便请她来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姐就像生来会做这一行,哭起来情绪饱满,逻辑通透,得体地总结着姆妈的人生。让人敬佩。哭累了,她也和身旁的妻说些散话。

“领养一个孩子吧。”

老生常谈。

“我们有猫。”

“猫顶什么用,能给你们养老?”

“哎呀,阿姐你不要多事了,人家夫妻间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他们不想要小孩,你劝也没用。”

为妻挡话的是二姐,姑妈的小女儿。她与妻最为熟络,也是平日唯一有联络的亲戚。不过她几年前已经移民加拿大,不常回了。崇明的房子留给弟弟一家。听说姆妈走了,她马上订了机票,人还没怎么整理,就匆忙来了。二姐在国内没有根基,妻就邀请她住到家里,她却坚持不麻烦我们,在城区订好了酒店。她上次回国还是三年前,回来和前夫办离婚手续。听说那时姐夫已经转移到深圳,和同居的女人生了一个男孩。办完手续,二姐就来上海找我们,简短叙旧,带着她体格健壮的女儿文文。文文看起来对父母离婚的事并没那么上心。她开始热衷发现中国网站的一些乐趣。二姐说,回国后只要有空她就钻到网吧里,玩到饭也忘记吃。

我记得当时是冬天,文文上身穿着连帽衫,下身只穿着一条休闲短裤,中文说得很流利,但有些词汇习惯用英文表达。比如爱,就要说Love;讨厌,就要说Hate;难过,就要说Sad。我们在新天地的露天咖啡馆喝下午茶,特意为文文点了个巨型尺寸的巧克力松饼,然后把事先准备的新款乔丹球鞋送给了她。她礼貌地表示感谢,虽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但看得出她很喜欢那双鞋。第二天送机时她已经穿在脚上。

趁我们说话的工夫,文文利落地吃掉了松饼以及一颗香草冰淇淋球。二姐骄傲得拍着她浑厚的背告诉我们,文文已经被选进校篮球队,以后的梦想是当兽医。

“专门救治野生动物,比如狐狸、马鹿和北极熊。”文文补充道。

“那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才能见到它们吧?”看似走神的妻却突然问道。

“嗯,要深入北极圈。”文文回答得干脆而坚定。

这次二姐回来已经拉着妻哭了一通,她说文文坚持要变性,最近他们在冷战,所以没带她回来。据说文文已经开始服用激素药物,长了腿毛和胡子。“没有姑娘的样子,声音也哇啦哇啦,像个男人。”二姐像八卦别人一样讨论着自己的孩子。

妻始终认为那是二姐的一大优点,不管经历怎样的大风大浪,最后还是会看开。“她会站在文文那一边。”果然,哭完一通后二姐掏出钱夹,给我们看孩子最近的照片。理了个干净的寸头,确实一点都看不出女孩的样子。

“真帅。”妻夸道,“男孩的样子更适合她。”

二姐破涕为笑。

“名字改了吗?我记得以前叫Daisy。”

“改了,自己改的。现在叫Isaac。身份证上也改了。”

“Isaac。”妻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我们猜,二姐已开始接受她崭新的孩子。葬礼上,妻又说起了那件事。

姆妈是鹤变的。

我当然不信。听说姆妈是从下沙的天主堂里抱养来的。那些年,有人生了女婴就往那里送。姆妈和阿爹结婚以后就和家人断了联络。虽然不走动了,但真要查起来,姆妈的身世总还是查得清楚的。再说派出所也有出生记录啊,怎么可能是鹤变的。

但仔细观察妻认真的面貌,又不免动容、不免怀疑。或许妻是疯了?

第一次听说这事的时候,我还挺入迷。

岛上有鹤群。

它们的外表像修女,栖息在湿地、田野中。冬天临近的时候,它们就飞来度过漫长的冬季。谁也说不清它们是最早来的那一群,还是新生的那一群。岛上历来都有捕鸟的人,原先人们常做了弹弓打鸟。打中了,晚餐就添一道野味。

后来人们逐渐认识到珍禽的价值,就学会用网、猎枪甚至毒药去捕鸟,捕获珍禽后就拿到镇上去卖。

不管多么美丽的鸟,都会被吃掉。有人吃天鹅,有人吃白鹳,有人吃孔雀,当然也有人吃鹤,只不过鹤最为罕见,常常有价无市。

一些聪明的候鸟早就不来这里过冬了。

但那些鹤依然来。

阿爹家里有捕鸟的传统。阿爹不仅会用竹笛吹彩云追月,也会用竹哨模仿鸟的叫声。不过这都是后来妻告诉我的,我始终没有机会听到这种失传的技能。多年后,阿爹成了一名公务人员,谁还会提起他年少时曾经捕鸟为生。况且现在崇明是生态岛,捕鸟已属违法行为,更是万万不可再说了。

沼泽地附近,居住着一位少年。

他和父亲学习鸟哨。

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只是喜欢用竹哨模仿鸟的声音。哨一响,就有鸟飞过来。少时两三只,多时数十只。他常嘲笑鸟的愚笨,怎么连竹哨声和同类的呼唤也分不清。

秋天,少年初次跟随父亲进入湿地深处。哨声意外引来了罕见的鹤群。它们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少年发现,就在不远处,一只幼鹤落单了,羽翼上还粘有些许血渍。他的心脏一紧,正向它靠近的片刻,父亲端起猎枪,打中了它的胸膛。

它朝远去的鹤群哀鸣了一声,然后死去。少年听懂了它的恐惧与不解。

那一刻,他愿替鹤去死。

“你看她总在离家、逃跑,就是为了回到鹤群啊。”

姆妈身上披上了神奇的色彩。

妻在写小说。不,她在构思。电脑文档里存着几千条构思,真正写下来的不多。遇到满意的构思,她也会和我说,说得最多的就是关于沼泽的想象,但那些大多都只是外表新奇、趋于虚妄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真正完成的稿子。没有人关心她到底写了什么,我常分不清妻到底在和我讨论一件真实发生的事,还是在说她的构思。这次大概两者都不是。说法变了,故事也不是那个故事了。

深秋,已开始发冷。一些候鸟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湿地。它们整理毛发,抖落异国的尘土,细嗅沼泽的丰润。它们没有天敌,唯一要当心的是捕鸟人的猎枪。那是父亲第一次去捕鸟。

天还没亮,他们就偷偷潜入湿地。

他穿着高到大腿根部的胶鞋,掌心冒着汗。经过北风的凛冽,芦苇变得像刀子般锋利,不小心刮到脸,就是一记火辣辣的印痕。就像祖父训斥他笨手笨脚时毫不犹豫的掌掴,但此刻父亲是信任祖父的。祖父走在前头,他就循着祖父的脚印走,不敢偏离分毫。

他知道脚下是无数死者。

他们陷入淤泥,缓慢死去,没有人能听到他们遥远的呼救,他们就这样绝望着,望穿地心。

天光微微发亮,背部开始发暖,雾逐渐消散。突然,芦苇荡里传来一阵动静,必定不是鹪鹩、麻雀那样娇小的身躯所发出的。甚至比鹳鸟、野鸭、白鹭还要再大些。他们暗暗惊喜,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父亲跟随祖父慢慢靠近,枯色的芦苇中隐现出一个修长、罕见的身影。

白色头巾,黑色长衣。

是修女吗?她们有时来这里救落入网中的鸟。

不,是鹤。但定睛看时,又不确定了。

祖父举起猎枪。已来不及阻止。

惊恐像毒液般从身体中心扩散开,他感觉自己的血已变成黑色。

子弹滑破了她的身体。血浸入沼泽,灌溉了凛冬的干涸和地下的死者。

妻又补充: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仍怀疑她就是那只鹤。甚至,他是怀着这种好奇才与她生活在一起。这份爱,本就包含着痛苦、迷惑和悔恨。而母亲对父亲呢?大概只当做一根救命稻草吧。

为什么是鹤呢?问大姐,她显然比我更不解。

这次我找了个机会,和二姐提起这件事。

“鹤吗?好像有这么回事。小妹高考那年,娘娘不见了。”

“不见了?”

“又发作了吧。”二姐隐晦又不客气地说,“疯起来什么都不管。”

她拉着我来到屋外,发了支烟给我。她给我点上烟,再给自己点上烟。风很大,点了很久才点着。

“小妹面上没有受到影响,但终归差了几分,没考上心仪的学校。这事肯定过不去了。”

“没听她提起过。”

“那些事,再提也没意思。我记得娘娘走后不久,差不多就要收稻了。田里热闹起来,有人发现一只鹤。腿被老鼠夹夹住,受了伤。小妹听说后就问那个村民要了去。还花钱请村里的兽医给它治了腿。”

“后来那只鹤呢?”

“养了几个月,越养越瘦。当我们以为它快死的时候,它不见了。”

“去哪儿了?”

“有人说被黄鼠狼叼走了,但小妹坚持认为,它飞去南边了。其实受了那么重的伤,早就飞不动了。

二姐掐灭了烟,扔进待烧的秸秆堆里。

“不过是立春以后的事,候鸟差不多都在那时动身。”


轮到妻磕头上香了。这时妻才认真看了眼姆妈。

她的身躯已经缩了一半,皮肤干瘪了,让人想起家门前的那棵老棕榈也是这副萧瑟局促模样。也许四五年前就开始死去,直到去年才看出端倪,它早已不再长新的叶子,而最后一片枯败的棕榈树叶也被顽劣的孩子折了去,当做打仗的盾牌。这时棕榈树体内已经空空荡荡,充满回声,看多了让人心里发酸。

姆妈穿一身千鸟格的西装套裙,里面是荷叶领的丝质衬衫。大姐说,这套衣服就挂在衣橱里,套裙套着衬衫,都搭配好的。看着合适就给她穿上。就像是姆妈为自己准备的一样。

姆妈生前最要好看。妻说她年轻的时候还在城里著名的裁缝店里做过学徒。她手巧,画报上的衣服大多看一眼就能依样画葫芦做出来。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艰难,都不能从她的穿着打扮上看出来。经济萧条的年代,她就专门捡边角料做洋气的假领子。套在毛衣里,每天换一个,看起来日日都在穿新衣服。妻曾翻出很多姆妈给她做的衣服,有百褶裙、呢大衣,还有时髦的喇叭裤。我们结婚时,姆妈还特地做了件烟灰色的中山装给我。其实样子很好,但适合的场合不多,就没穿过几次。

阿爹来不及告诉我们,姆妈离开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妻怀了身孕,即将满三个月,但依然整日像晕车似的,孕吐没有缓解的迹象。没有胃口,只能吃用菜汤煮的稀饭,人越来越瘦。姆妈知道后,来照顾过她一段时间,给她带了新腌的包瓜。还做了草头饼。那几日她胃口忽然好起来,我也跟着舒了口气。姆妈一走,好像带走了所有的胃口。她又开始食不知味。

“饿倒是饿,但就是吃不进东西。胃里是空的,有蝴蝶在飞。”

那时她总说她的肚子里有蝴蝶。

“那天吃了晚饭,她说去帮我买烟。小卖部离家近,她就步行去,但她没有回来。那时还没有通桥,船班开得晚。我猜她心里闹了别扭,去找你了。打电话给你,你说姆妈不在,于是我就开始等,等了两天还不见回来,只好报警。派出所的王队长你是认识的,以前和我是同事。我们在检察院时,一起去过新疆体验过,也算老朋友。他说你放心,我确实放心,只要他答应了,至少心里有个底。”

阿爹虽这样说,但我们心里都猜到,姆妈也许是和那个男人跑了。听妻说,自打她懂事起,姆妈就不断地在逃家。之前已发生过几次,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她这辈子一直在计划着离开父亲,但把钱花完后,她还是会回来。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姆妈已经五十岁了。听说对方做小本买卖,也有妻儿。我和妻仿佛见过那个男人,在夜晚,河流附近的柿子树下,他们说着牌桌上的闲话,然后依依惜别,俨然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男人看起来比姆妈小很多。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他们去了北方,但很快就被男人的妻子抓了回来,或许还找人打了一顿。回来时姆妈的眼睛是肿的。妻猜想男方那边就这样撂了挑子。我和妻都相信,这次她恐怕是不会再走了。也算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姆妈开始没日没夜地看电视、打毛衣。她的针法尤其娴熟、流畅。眼睛盯着电视,手上的活还能不出错。于是那几年,我们全家都没再去商场买过一件毛衣。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走了。

“过了几天,岸边出现一具尸体,王队长亲自打电话给我,要我做好心理准备。我怕影响你的情绪就没告诉你,但心里好像爬梯子时踏空了一截,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去认尸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是她了。拉开白布一看,果然从头到脚都是陌生的。死者的脸部被水里的什么东西啃咬得差不多了,看不出五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亲人认领回去。后来你去做产检,发现胎心已经停了。医生说是胚胎发育的问题,很正常。但你从此变了一个人。姆妈跟孩子,你都不再提了,我也就不再提了。”

“蝴蝶飞走了。”妻说完就沉默了。我知道她生了病,却无能为力。后来她经常无缘无故就哭起来,医生说是荷尔蒙的关系,过段日子会好的。

“孕激素和雌激素正在打架呢,就像坐过山车。”

一年后,她不再哭了,真的不再哭了。



没想到先走的是阿爹。他终究没有等到姆妈回来。那天清晨,阿爹失足从楼上摔下来,不慎磕破了脑袋。他可能当时就晕了过去,血不断在流。

“如果家里有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当我赶到医院时,妻只和我说了这句话。

阿爹的葬礼,姆妈没来,我想妻一辈子不会原谅她了。


亲友们按辈分排好队,围着姆妈的遗体转了三圈,再依次献上香烛。

出殡时,已临近中午,但雾还是很大。太阳像裹着一层蚕蛹似的,似是存在着,又非常遥远,亦不含什么温度,岛屿被一种困惑所笼罩,等待拆解谜团。

忽然,天空传来明显的震动。院子里的老鹅开始叫了。不一会儿,几只玩耍的小黄狗咕咕窜进窝里。老黄狗随后赶到,用一条绒绒的尾巴环绕着它的孩子。

我们也听到了。

“什么声音?”一个穿着红色卫衣的小辈探着身子朝天空望去。

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雾团充溢着,什么都看不到。

“不会是地震吧?”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嘴。

宾客们惊慌失措。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群鸟就已从我们的头顶掠过。

黑压压一片,天光骤然暗下来。

“是什么?”

“是鸟啊。”

“这么多?”

“从来没见到这么多。”

大家七嘴八舌,也说不清是什么鸟。有人猜大雁,有人猜野鸭。也有说是小天鹅。候鸟有时经过这里飞去湿地过冬。过完冬,有的还要朝更南的地方飞去。一直飞到澳大利亚才停下来,它们在那里产卵,新的轮回开始。

“是鹤。”妻肯定地说道。

出发了。

我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后辈把姆妈抬上灵车,然后把妻搀上来,安排她坐在我身边。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分居半年,葬礼前有数月未见了。我们心照不宣,打算什么都不说。我们依然相互依偎着,就像从前那样。前方雾蒙蒙一片,只隐约看得见闪烁的汽车信号灯。每过一个路口,每攀一座桥,妻都知会:姆妈,转弯了。姆妈,过桥了。

这时我才发现,姆妈的棺木里有一根羽毛,灰白杂色。大概是刚才鸟群掠过时被风带进来的。趁妻不注意的时候,我捡进了自己的裤兜里,时不时摸一摸。羽毛是潮湿的,也许它们刚刚到过有水的地方。

车上位子少,亲友多,两个座位三四个人挤着坐。大家都是认得几十年的人,此刻却相对无言,一时找不到话题。司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太安静了,他就提起他的叔父也在最近过世。还善意地提醒我们大礼之前要看一下报价单,尽量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项目收费。

车窗大多半开着,小辈们轮流往马路上撒米。行至小路时,车辆贴过路边的柏树、松树。它们的枝干从车窗不断伸进来,像乞者,像游魂。

撒米的手又缩回来。

米来不及撒完,已经到了殡仪馆。

入殓师是个清秀的女孩,年轻得不像话。几个年长的亲戚忍不住在背后嘀咕了几句:年纪忒轻了。眼神中流露出一闪而过的不信任。

“叫我小陈就行。”

谁也无法知道,这样一个干净体面的女孩为何毅然选择了这份职业。我忽然想起妻嘱咐我事先准备的沉甸甸的红包此刻就躺在西装内袋里,心里顺畅不少。不过就是一份职业,能克服,就等于日常。日常所要经历的和偶尔经历的,有时可以互相替换。

在家时,大姐和妻已经帮姆妈净身过了。

“胳肢窝下面都烂了,估计早就有问题。没去看医生。”净身完,大姐和我说,口气中透着责备。妻家中的情况,她知道一二。“你也是无父无母的人了,以后乡下的规矩也要开始学起来,没有人再为你担着了。”

妻听罢这番严厉的话后,依然露出一副自我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坚定不移的。

火化之前,小陈依旧坚持帮岳母再洗一遍。我和妻都不在场。净身结束后,小陈告诉我们,岳母的口中还有一些蛋糕,也许是吃着蛋糕时,安静地走了。

姆妈确实嗜甜,吃烧肉、吃粽子也要蘸着白糖才过瘾。早年来看妻时,她常带一些崇明本地的糕点。崇明糕、云片糕,每一样都甜得不行。其实妻不爱吃,吃不掉总是送人。

“有云片糕姆妈?”妻转头问大姐。

“有的有的。”大姐赶紧从兜里摸了一把糖果出来,里面真有云片糕。

妻将云片糕一片一片掰入棺木中。

这时妻才畅然哭起来。我递纸巾给她,发现她哭得粉扑扑的,像映照在晚霞里的人,不免想起她年轻时爱哭的模样。她的心太软了,在马路上看到疑似动物的尸体,都要惊得一跳,然后紧紧拽住我的手。听她回忆年纪还小的时候,没有经历过什么重要的死亡,但对其中的程序尤其好奇。她喜欢模仿电视里办丧事,并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加以排练。上学前,她已经为死去的蚯蚓、蝴蝶、蟋蟀、蛤蟆、麻雀等举办过葬礼,过程大同小异。先把尸体认真摆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棺木(多是树叶和纸盒)中,然后挖一个尽量深的坑洞,把棺木小心翼翼地归置进去,然后埋上土。于是来到她最热衷的部分:写悼词。极尽煽情和热烈。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蟋蟀。

——美丽的蝴蝶,我不会忘记你的。

——小麻雀我们来生再做好朋友。

一边写一边抹眼泪,最后献上狗尾草、黑矢车菊或者虞美人,葬礼终于圆满。

举办葬礼的那几天,她是不吃肉的。想起那些动物活着不幸福,死了还要被人吃掉,她就呜呜哭起来。而今,多年未见妻哭过了,或者说妻已多年未在我面前哭过了。

小陈当然不知道,姆妈已经离开我们十年。当妻的哭是寻常、动人的一幕,只有我知道,那哭泣包含着多少疑惑、委屈和责怪。我禁不住想,如果那棺木中的人是我呢?妻会不会真心地为我哭泣,怀念我还在人世时的时光?不得而知。



化妆时,妻坚持要看,我就陪着她。小陈拿着刮刀给姆妈上肤蜡,很快姆妈的脸就饱满起来。小陈又接着开始画眉毛、眼线。手法娴熟,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我便放心地出去抽了支烟,回来时妆已化完。虽然姆妈看上去恢复了些许神采,但终究不是让人熟悉的那副面容。

“都不像姆妈了。”妻也这么觉得。

“不像姆妈像谁。”我劝道。

“倒有点像阿爹。”

当然怪不得小陈。


葬礼的氛围终于消散,人群也消散了,亲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我们也长舒了口气。妻想留在老屋里整理整理,我请了长假,也想借此机会处理我们之间的事。

妻把我拉到书房,指着那些破旧不堪的书,要我帮她带回去。多是阿爹看的书,《资治通鉴》《古文观止》《诗经》之类。令人惊喜的是,还有不少武侠小说。

“都是旧版的,姆妈喜欢看。后来金庸把许多作品作了改动,姆妈就不喜欢了。”

在那摞书里,我们还找到一些从未听说过的武侠书,名字取得十分直白、庸俗,其中有一本《冤有头债有主》,标注着金庸先生的名字。

“他还写过这小说?”

“不是他写的。终归有些写作不得志的人,假借金庸的大名发售一些书籍。那时环境宽松,放到现在是要吃官司的。”

我们还在一个樟木箱里找到许多水彩画。有些颜色只涂了一半。画的都是清一色的观音、仙女肖像。虽然笔触还有生涩,但看得出极有天赋。

“姆妈小时候画的。”

我们又看到更多姆妈的痕迹。

灶台上的财神爷、五斗橱上的富贵牡丹,都是她的画作。之前妻从未和我提过。

后来我们驱车到下沙姆妈的住处收拾一些物品。在一个斑驳的衣橱深处,最鲜为人知的地方,妻无意中摸到一双小鞋。

用缎子做的虎头鞋,软底的,只剩一些针脚没收。

“姆妈也给我做过。”妻说。

她把小鞋捧在手心看了又看,一时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那几天媒体都在吆喝着一股强冷空气要来,可能会下雪。下雪后就要入冬,我们当然都不相信秋天即将宣告结束。眼下没有一点冬天的迹象,毕竟我们还穿着很薄的衣服,入夜时最多加一件外套,于是就没把下雪的事往心里去:谎报军情而已。

傍晚遇见一名村妇在田野里挖番薯,便花五元钱向她买了几个,做饭时顺便放到炉子里烘着。吃着番薯,心里暖融融的。晚上却听到了巨大的风声。

北风刮起来了。妻收碗时忽然提到小岑。

“你和她还在一起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那么聪慧敏感,当然早就感知到我和小岑的事,只是不说破。几次她提出离婚,我又下不定决心。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随便问问。”

“不在一道了。”

我如实相告。

“这些年没好好关心过你。”

我从来没想过妻会这样和我说,正要和她解释,她却抢先转移了话题。

“你知道的,我阿爹姆妈从不正经聊天,也不大喜欢吵架,他们只谈论吃,鲈鱼清蒸还是风干,蛋饺到底要做多大,青菜里该不该放虾米,这些事情几乎可以讲上一辈子。所以,谈情说爱就是炒花生,打仗吵架就是剁馄饨馅儿,养儿育女就是蒸小笼包。

妻的话让我回忆阿爹和姆妈吉光片羽的往昔,好像确实是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被不可思议地融进日常的吃喝里,变得微不足道。”我说。

“但我们之间不是这样。”妻说。

“我们有我们的交流方式。”我道。

妻的脸上明明挂着恬淡的笑容,却流下了眼泪。我不知所措地抚了抚妻的背。当我触碰妻的一瞬间,她一个激灵,纤薄的蝴蝶骨扭动起来。她的笑更灿烂了,但眼泪却依然不断往下流。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妻。她微微擦拭了几下,便起身洗漱去了。

晚上,我睡客房,妻睡自己的房间,我们各自看书。客房的书柜里有一些妻年轻时喜欢看的书,由于手机信号不好,我就埋在书柜里翻书。妻喜欢俄罗斯文学,书柜里尽是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柯夫、普希金、布尔加科夫之类。我兴趣寥寥,但还是随手抽了一本契诃夫的《醋栗集》看起来。书是1982 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书本已经发黄,灰尘已经深入纸张,改变了原本的质地。摸着这本书,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翻阅了几页,却又完全没印象。

即将睡着时,妻招呼我回她的屋里睡。

“这里冷。”她说。

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一刻似的,乖乖跟着妻回了屋里。和所有的中年夫妻一样,我们各睡一床被褥,很久没有做爱。妻并未失去魅力,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妻把缩在被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我这才发现,天凉她还穿着短袖睡觉。

“我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冬天的故事。”

“说来听听。”

“一个顶尖花样滑冰运动员却从未参加过任何世界级比赛。退役之前回到了故乡,在即将冰裂的贝加尔湖面上不断做燕式旋转。奇怪的是,他的旋转是持续的加速度。伴随着壮丽的冰裂,他与第一只回归的水鸟一同钻入冰湖中。”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妻把手伸到光亮处,指向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继续说,“他脑海中一直回荡着《献给金尼斯》的音乐,那是他唯一的配乐。”

说完,妻打了个哈欠。

“我要睡了,你呢?”

“再看一会儿书。”

“好,那我帮你留着灯。”

很快,妻沉沉睡去。我心里有些纳闷,同床那么多年,妻很少比我先睡,而我总是一摸枕头就打起呼,当然这都是妻告诉我的。今天反了过来,刚才的睡意一扫而空,我还有点小小的兴奋。我捧着《醋栗集》,却怎么也读不下去,忽然回忆起立志要当作家的那段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对我来说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大学时代,我常写一些不入流的小诗,由于没有脸投邮,就把诗用最喜欢的钢笔誊写在便签上,趁着早课前,悄悄贴在诗歌沙龙的小黑板上。当时部分怀有诗歌情怀的学生会这么做。到了下学的时候,好的诗会被留下来,而坏的诗大多会被社员们撕下来,当众取笑。我不知道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去做了这件事,心想反正是匿名的,暗中观察诗歌的命运倒也有趣。那天下课后,我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沙龙,发现我的便签还在,心中一喜。不过凑近一看,便签上却赫然多了一行刺中我的字:模仿张枣的痕迹一看便知。

我心里的郁结就像胃部的胀气无法消解。通过小小的侦查后,我得知留下这行字的人是沙龙里的女孩。听说她从不写诗。后来,她成了我的妻,我就再没有写过诗。妻至今都不知道,我就是那位模仿张枣的蹩脚诗人。

晚上,我做了个从未料到的梦。枕边的《醋栗集》摇身变成一卷手稿,翻了几页便肯定正是妻和我说过的那些构思,它们竟一夜之间跃然纸上。梦中的我激动不已,有如神助般很快读完了那些忽明忽暗的故事,确信已牢固地记在脑海里。我甚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迫不及待地想醒过来把这些故事誊写下来,送给我的妻。可惜我在梦中徘徊得太久,直到醒来,什么都忘了。

我又做了个梦。原来刚才的“醒来”也只是梦的一部分。我依然睡在客房,我感觉我脱离了自己——成为了纯粹的“看”。我看到妻的房门虚掩,等待被风吹开。她裸着身子从床上翩然而下,轻盈地落至一面镜前。她轻微俯身,取下自己的影子抛入镜中。失去了影子的妻被长着眼睛的藤蔓牢牢裹住,散发着沼泽地的气味。

早上,妻扑入我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刚才我梦到我们的孩子,她长大了,快五岁了,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晚上我陪她读书、讲故事,阿爹就在外屋剁馄饨馅儿,第二天要包。姆妈喜欢吃馄饨。孩子把手递给我,要我闻她手上的味道……”

妻已泣不成声。

怎么了?

云片糕,一股云片糕的味道。


雾很大,轮渡全线停航,据说因为能见度太低,大桥也暂时封了。

雾退后,天更冷了。新闻里说,下午气温将降至零度以下。秋天就在这一日之间结束。

妻要我陪她去一次沼泽。没有冬衣,我们就穿阿爹和姆妈的棉袄。带着一股陈旧的味道,但我们不忌讳。

沼泽已成为国家级鸟类保护区。停好车后,我们沿着保护区的木栅道走到了滩涂的尽头,这里看得到海。芦苇丛包围着人迹罕至的沼泽地,栖息着很多罕见的鸟,可眼下我们一只也没有看到。

似乎听见芦苇荡里充满窸窸窣窣的低语。

这时,我们才发现海边站着一个老人。

很远。我们似乎看到他一件一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脱到只剩一套连体泳衣时,他走向更远处。

“要跳海?”

“跳海的人会穿泳衣吗?”

“也是。”

太冷了,我忍不住把手缩进裤兜。

老人跃入水中,但看起来他只是在游泳,我松了口气。不一会儿,老人已经游得很远了,完全没有折回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老人完全不见,消失在天空和水的边界。

“他要游到哪里去?”

“对岸吧。”

“哪个岸?”

她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这时雪落了下来。雪花一片一片打在我们脸上,还来不及化去,又被新的雪花所掩盖,好像什么都听得到,又好像听不到。我静静看着耐人寻味的雪,仿佛这世界只剩下雪,甚至没有意识到身旁的妻已离开。木栅道上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这时耳旁的风变得狂乱。真的是鹤,它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倏尔落停在一片开阔的滩涂上。它试探性地展开翅膀,扑扇了几下。几番犹豫后,终于飞向芦苇更深处。不一会儿,我看到了更多的鹤。我能感觉它们翅膀下的气流改变了风的形状。它们不时倚靠在一起,好像正在倾诉过去的生活,很快分不清彼此,消失在雪中。

我想起妻曾说:一下雪,世界就变小了。

雪积起来的时候,占领了空间。院子、街道、城镇都被雪藏起来。世界隐去原来的样子。雪总是在掩盖。

我摸了摸裤袋里那片潮湿的羽毛。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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