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应当是植物变化繁多的阶段。观察组的老师布置作业，都开始跳过一周再一周的频率，上来就是一个月的观察建议。从3月14日开始的第十周，到4月10日结束的第十三周，从三月中旬到四月上旬，一个月的时间，主要观察叶芽到叶，叶的组成部分；花芽到花，花的组成部分。
2022年3月18日晚，阿遇东向枝、中间休眠芽、西向一年生新枝
但我的阿遇新叶还未展露，除去个别仍旧没什么动静的，其余大大小小的芽苞都在冒绿。之前被列为观察枝之一的西向一年生新枝，上面小小的芽也有了绿意。短枝着生芽更进一步，有些已经破开外面御寒的芽鳞，露出内里尚未完全发育的雄球花。
这周温度起起伏伏，高可达十八九，低又在零下徘徊。前两天晴空万里，一件一件春衫愈薄，周四周五春雪入户，羽绒服围巾帽子又张罗起来。大概这就是北京的春天特色，在余冬与初夏之间来来往往。
这场春雪，引得许多人欢喜雀跃，也有许多人冰天雪地。媒体有规规矩矩称它“倒春寒”，也有与已经开始营业的红花绿柳放在一起，喊它“桃花雪”。
我也喊它“桃花雪”。“桃花雪”三个字日常简单，排列在一起是漂亮纤细如梦似幻的一幅画，说出口的时候音调又从轻轻快快到柔柔婉婉地拐个弯，记忆也会恍恍惚惚地绕回到以前在姥姥跟前的时候。记得她说过，春天太阳暖和，路边的花该开的开了，地里面的麦子也长得很好，这个时候也会再下雪，就是桃花雪。
北京这场桃花雪密集地飘落都从中下午开始，下班时间结束，我沿着逐渐消退的天色在工作附近的小区和街道闲逛。
2022年3月17-18日，雪中榆、香椿、月季、玉兰、柳、桃、海棠、迎春，以及别家的载雪银杏枝
原本只是想着一一拜访已经开启新年花事的桃花、玉兰、柳榆及迎春，不知这场雪中它们过得如何。溜达中又不时被小小嫩嫩的新叶绊住脚，走走停停之余目光又被不远处的行道树吸引，树上的每一枝几乎都是正面的满身积雪护着身下细细碎碎一簇一簇的花。
我绕到近处树形树皮和花枝都拍了几张，问到群里被告知是某种槭。在这附近兜兜转转了几年，居然一直都未曾觉识，愧疚而欣喜。
三三
有雪的夜晚总是分外安静又悠长，周五晚上和室友一同下楼看完阿遇，又去对面几棵树前转了两圈。它们大部分都是枝条过高，看不清上面芽的具体生长情况，只好等绿色更明显时直接接收惊喜。三三（对面一排银杏树中，自北向南数第三棵银杏树）最靠近地面的枝条末端有些下垂，与后面崭新的白墙红边灰黑檐又十分相称。而且高度也使我刚好能看清，又能踮脚触碰到。
↑2021年11月6日晚的三三邻居的枝叶；←2022年3月18日晚的三三枝芽
我原本是想喊室友帮忙打光，只拍一张冒绿的芽苞做记录，镜头上转时才发现居然能看到满枝的春意盎然。
2022年3月18日晚，三三树下的一望
怀柔的花与树
至于周末，虽然也念着所在小区、旁边街道、附近公园，觉着哪一处都得再看再见，但还是压不住想再往远处走一走的心。仿佛雪天又是周末，不去远一点的地方就对不住什么一样。最后在周五临睡前，和自己敲定了第二天一早去颐和园，去远眺西山晴雪，也近赏雪中花柳古建昆明湖。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信誓旦旦，下楼的时候开始犹犹豫豫，去怀柔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是这周初得到的信息，怀柔一座交通十分方便的公园里有引种的侧金盏花，现在正值花期。侧金盏花早有闻名，一直看植物群里各位老师花友每年早春去山里踏雪寻访，但我却只止于手机屏幕前。“天时地利人和，这场雪大概就是最后给大家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然后彻底别过冬日，来到春天……”理由妥帖而现成，那么毫不犹豫地坐上去西坝河的车，在那里换乘快速公交过去怀柔才是正途。2022年3月19日，到怀柔的时候有些阴天，中午太阳逐渐露出，两种侧金盏花也都渐渐开放
2022年3月19日，在怀柔公园里的偶遇，复习了白桦树，收集了核桃楸的“猴儿面”叶痕，借掉落的檐角神兽一用，还新认识了周身长满小刺的辽东楤木、茎上满是小木片式翅膀的栓翅卫矛，以及“着”青褐黄相间、浅纵裂纹“外衣”的青榨槭
周三的时候在微信群里看到消息，说是村里的两条路都有了名字，一条海棠路，一条金桂路，每条路两旁新种下的海棠金桂树苗就是最好的路标。
以前村里的路其实都没什么名字，至少没有敲定落在纸面的名字。我从小听到大的是东头那条路、西头那条路、后边那条路、前边那条路、庙坑旁边那条路……可以按约定俗成的名字喊，也可以找一家一物指代，大家总能默契地知道你说的哪条是哪条。
至于海棠金桂，不是不喜欢海棠，也不是讨厌金桂，只是那些从小坐在树荫下乘凉听大人们闲聊的杨树呢？每年四五月都让大家垂涎不已满开白花的洋槐呢？下雨天可以拿大叶子挡雨，晴天又拿它小花蕊当挂钩的桐树呢？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这是以前刷在村里靠近路边的人家墙上的话，墙可能是土墙、灰砖墙、红砖墙，甚至后来的水泥墙，但字一般都是白漆刷就，有时候还会在白字外面再加个框框，着重强调。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口号的作用，我印象中村里有很多树，杨槐柳榆椿，桐桑枣楝柏，还有柿子石榴樱桃这些最常见的果树。杨树最常在村外要道笔直地站着，或者一片荒地中成林分布，地头田间一片平坦中也会零零散散地冒出一两棵。初中学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每次放假回去时远远就能看到绿树掩映下的村庄。槐树多种在院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那么两三棵，我一度把这种种植密度关联上“山西大槐树”的传说，后来才知道此槐非彼槐。柳枝在河边摇摆，清明前会被小朋友攀折试图做柳笛，清明时会被大人斫去添坟插柳。榆树一般都是有些年纪的大树，安安静静地斜立在村里弯弯绕绕的路边，偶尔有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坐在树下听老人家追忆自己吃榆钱也吃榆树皮的往事。椿有香有臭，香椿印象中永远是瘦瘦小小的光杆司令，没见过它长大成“树”，也没见过它开花结果，每一年的新芽与新叶，都是早早就被预定在谁家的饭桌上。臭椿生长更难，吃不能吃，味道也不怎么好闻，再加上与香椿相似的外形，只能勉勉强强以杂草的身份活在远离人烟的沟边荒地里。桐树楝树则零零星星散在村里各处，虽然它们也会有些气味，但淡紫色铃铛一样的桐花、青绿色又颗颗饱满的楝果，都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玩乐道具。桑树有桑葚，枣树结枣，就算生长在再隐秘的角落，也会在结果的时候在讲台下的窃窃私语中暴露它们的踪迹。至于柏树，只在某些立碑的坟前见过。那个时候大家的院子都很大，院子里能种下三四棵槐树，也能种得下瓜果青菜，说不定还会有些鸡鸭鹅或者猪牛羊的声音此间起伏。随便倚坐在谁家门前树下，谈天或者说地，不觉半日晃过。院子外面的路也很长，左边要避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前边又因为临河有缓慢的下坡。曲曲折折，隐于一片朦朦胧胧的绿。路上可能还有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小朋友，一会你追我赶嘻嘻哈哈，一会绕到旁边草丛里，揪一朵花捉一只虫。我那个时候最大的念想，就是每年春天一定得把去年收到的种子洒在上学必经的路边，“这里以后会长出紫红色的五点半，那里以后要开粉色花朵的指甲花，河边要种一些高高的麦穗花……”后来，大家都不想下雨天踩泥，所以只给院子里的树和花留下一小块地方，其余全部墁上地砖。再后来，房子要翻盖新的，要盖的更高也更宽，房前屋后的树自然成为妨碍。当然，种了多年的树也能卖个好价钱，为新房子添砖加瓦。等到房子建成，为了整洁方便，院子里也铺了水泥地面，槐树逐渐退出日常视线。
后来，村里大大小小的路，哪怕是一个小胡同，都尽量修得笔直，挡路的树被一棵棵锯倒。杂草也不能长得太乱，要保持整洁，讲究卫生。再后来，进村主路两侧一棵棵粗壮的杨树也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个周边冒着小绿苗的树墩。说是因为春天的时候会飞许多杨花。
后来，村里也多了许多城市里常见的植株，家家户户围起了高高的院墙，院墙内是或新或旧的房屋，院墙外左右两侧对称种着西府海棠、白玉兰或者金桂月桂，再附之以一两丛常绿的冬青卫矛或者海桐。再后来，村边新开的农家乐，还移植了两列椰子树以作迎宾，每一棵都无精打采地顶着黄绿参差的惨淡“发型”。
后来，那个心心念念要把上学路上种满鲜花的我，开始说“我”不说“俺”；开始用“行政村”代替“西老家”；以“沈丘”代替“槐店”；在拿到大学通知书后，咬字清楚地跟家人纠正，是天“jīn”不是天“jīng”。“俺”太粗俗；“行政村”是村委会那里已经挂上的牌；去的是县城而不是县城所在的镇，理所应当喊正经县名；天“jīn”是标准至极的普通话发音……
我满心沉浸在正确与标准里，越走越远；而我的村庄，大概也越来越远。
2020年2月8日，从家往京，是最近一次的春运印象
既然银杏新叶尚在芽苞，前面又给这场雪做了注脚，说是一次补救，作业也当有一次回望。
从一到九周的观察中，提炼出来了一些关键点，生境、树皮、冬芽、大小树、自然游戏、分枝方式、去年生长情况推测、芽鳞痕，这些大多都与茎相关。周六在怀柔，又新认识了茎上长满大刺小刺木片状翅膀的植物。刚好植物课上也讲了这一部分，学得懵懵懂懂，借此机会，把它们填充到一个大框架里。
茎是植物的主体部分，上面承载着叶、花和果实，下面又联系着根。枝条、树干是我们常说的茎，叶柄花梗其实也是茎的一部分。除去这些日常形态，山楂树的枝刺、葡萄的卷须、常入餐盘的马铃薯洋葱和荸荠，也都是茎，是“变态”情形下的茎。
2022年3月19日，山楂的枝刺，由茎变态形成，具有保护功能，生于叶腋处，并可以有分枝
不论形态是柔软纤细，还是坚硬粗壮，茎都可以既向地上部分输送根从土壤中吸收的水分和无机盐，又向其他器官运送叶子光合作用制造的有机养料。
←2022年3月18日，直立茎的阿遇；↓2022年3月20日，攀缘茎的扶芳藤
↑2022年3月20，奥森纤细的二月兰；←2022年3月19日，怀柔偶然碰到的树皮深裂臭椿
另外，“在支撑叶、花、果实时，茎也可以把它们合理地安排在一定的空间内，有利于光合作用、开花和传粉的进行，以及果实和种子的成熟和散布”。
2022年3月20日，可能是一棵黄花柳的雄花序
于我，认识并观察一棵树就像是我的“茎”，借它静心凝神，少些浮躁，也尝试糅合所见所识所学所感。于我的村庄，杨槐柳榆之类，这片土地上的土生土长，大概也是它的“茎”吧，既连接过去和脚下，也承载未来。
观察时间：2022年3月20日
观察地点：北京市北五环附近
天气：多云间晴
温度：11°/2°
观察人：九章
编者按：西堂草木是旧名，借来以为一辑，西堂未必有实处，但在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