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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躯体将要老去,心底依旧澎湃 | 三明治

2018-04-20 柴郡猫 三明治



文 | 柴郡猫

编辑 | Yin


我爸大半生驰骋江湖,特立独行,偶尔张狂。


很多人说,我像我爸。不仅是长相,更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比如向往自由和四处撒野。“但我比我爸聪明多了,我的理科可比我爸高分多了!”我总是拍着我爸的背,哈哈嘲笑他的2分数学。


如今,父亲年纪大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有些固执;但他有时候又幼稚得令人刮目相看。我想我爸的主要矛盾大概在于,一颗仍然激动澎湃的心和可能将要老去的躯体之间的矛盾。


无论如何,他是我爸。



我的出生,让我爸“改邪归正”

 

我爸年轻时候喜欢打架,工作再辛苦,都不忘在业余闲暇找几个热血方刚的小青年一起练练拳脚。我妈一直规劝他“放下屠刀”,但让我爸成仙成佛是不太可能的。我妈说我爸的打架事业持续了很久,全厂闻名,直到我的出生,才让我爸改邪归正,归隐山林。


我妈说,我爸很想要一个男孩。生了一天一夜之后,最后是个女儿,我爸一时间可伤心了。但我妈也说,可能正是由于我是一个女孩子,才让我爸从此有了当父亲的自觉。大概是吧,天底下所有的女儿都是爸爸的小情人。


印象中,我爸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最严重的时候他会严肃地说:“XX同志,我严肃警告你。”警告啥,从小到大,我都不吃他这一套。学习成绩上的事情,我爸更是一概不管,无论优良中差,考了多少分,找他签字他都是看也不看。小学时做语文作业,抄书写硬笔写毛笔,我懒得写,都丢给我爸。我爸下班回来就默默地帮我写了,而且还得背着我妈。只是数学作业是不能交给他的,因为我爸也不会做。


想想我爸也真是不容易,原本他是一个连自己的作业都懒得做的学生,当了爹之后还要帮女儿做作业。


开家长会这种事情,叫我爸去就更对了,无论老师告了什么状,我爸回来都是说表现很好,以至于我表哥表弟也都抢着要我爸去开家长会。


其实我爸真是觉得自家孩子最棒。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别人家孩子,反倒天天都说,那个谁谁家孩子,没我们女儿强,虽然他会那个什么什么,但是我们女儿会这个什么什么,比他厉害多了。直到现在,我平凡工作了这么多年,我爸也依然认为我优秀极了,说起我的时候止不住地骄傲。


大概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我爸一辈子的骄傲了吧。


当年,我将去外地上大学。他虽然舍不得,但又打心底里觉得他培养的这么优秀一个能文能武的女儿,如果在太近的地方念大学是种浪费。


把我送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我爸就像传说中一手包办的家长那样,交了钱又铺了床,买了生活用品又给我买了手机,还到我的宿舍视察了一番,顺便侦查似地认识了我的舍友。谍战和后勤工作一如既往的顺手。


但很快,我爸就要离开了。


最后检查了一遍我上铺的安全系数,给我的上铺床边绑上一圈防止掉落的绳子之后,少年的我便目送我爸的离开。说实话,我也并不是很擅长应对亲人离别这种场面,假使可以选择,我最好一生也不经历分别和离开。


然而这第一次的离别只是一个开始,当时被独自面对未来的强大恐慌攫住的我并不知道,自此之后,我的人生将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离别。大多时候,习惯离开的我是那个带着对未来和远方满满憧憬的梦想家,而我爸却是那个在家里摆弄我童年的照片并把它们翻拍成电子档的目送者。


“你爸天天摆弄那些照片,还特别想念你,和我不一样,我可不想你。”假期回家的时候,我妈经常在我面前打趣我爸。


儿时的我也会在我爸出差的时候翻看我爸在各地拍的照片,带着对偌大未知世界的好奇、对我爸深深的崇拜、对长大的热切盼望。而我爸在翻拍我童年的照片时,想到的又是什么呢?



与我爸斗智斗勇,其乐无穷

 

中学时代单纯懵懂,天真烂漫,偶尔出去和心中的男神约个小会什么的,并不想让家人知道,总是在周末偷偷摸摸地挑一件最美的衣服,偷偷摸摸地拿上自行车钥匙,强装平静地像往常一样跟我爸说:“我出去一下。”


“你出去干嘛?”


“去XX同学家,找她一起看电影。”


“唔。”我爸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言论。


偷偷约会完,春风满面地回来,看了看那表,正好压着吃饭时间,很好,很完美。我乔装出一副刚从闺蜜家回来的样子,一边脱鞋一边还和我爸闲扯起闺蜜的情况,自我感觉伪装得特别好。


谁知道吃饭的时候,我爸慢悠悠地随口说了一句:“下午你没去找XX同学吧。”


我内心一阵紧张,不知道哪里又出错了,我分明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啊。这是最麻烦的,被我爸抓到马脚之后,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我爸才又幽幽地说:“你下午去XX同学家怎么不从山坡上骑车?”


原来我爸站在阳台看着我的骑行路线。


后来,我再也不用XX同学来做挡箭牌了,谁让她家住在山顶,我每次撒个谎还都要骑自行车爬山。


现在想想,当年我爸的这些一举一动,可能并非是我爸对我的关心方式,只是他天然的一种兴趣爱好。他并是觉得我在做什么坏事,只是单纯地想要识破我的小谎言,然后在我面前耍帅一般地说出来。


有其父必有其女。殊不知他这无来由的自信和他那一心探究真相的小心思很容易被我利用,上演一出计中计。


那是早些年前的一个寒假的晚上,我已经缩在了床上,隔壁的爸妈已经小睡,我爸低音部的鼾声时断时续。我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来自我的前男友,说在我家楼下,叫我一定要下去一趟。


下楼之后迎接我的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前男友把一捧玫瑰塞到了我手里,说不管怎么样让我收下,然后就转身消失了,留下我抱着一大捧玫瑰呆立在风中。我要怎么处理这花?我不能就这么把它抱回家,要是被我爸发现了,我怎么跟他解释这花从哪儿来的。


凌乱了好一会儿后,我大概整理出了一个战略战术。我先把花藏在了我家地下车库,捡了几张报纸和塑料袋掩饰,然后我大模大样地空手进了家门。


“大晚上你去拿什么东西了?”刚踏入房门,隔壁传来了我爸怀疑的声音,他醒了,像猫一样在等着我这只耗子回来。


“呃,XXX顺路经过,刚好把我借给她的优盘还给我……”我随口乱说,觉得自己编了一个甚好的理由。乖乖,害我藏得半死不活,你怎么不起来看看这般清白的我。


“优盘?这么晚?”显然我爸是不相信的。


回到房间,我立刻实施了第二套掩人耳目的方案。我知道只要第二天我一出家门,我爸就会来我的房间打探我到底瞒着他做了什么坏事,或是藏了什么东西,我一定得声东击西,让他以为自己抓到了把柄,我才能掩盖真相。不然我爸不会善罢甘休的。


过了一阵子,我爸果然问起我:“最近又乱花钱了吧?”


“哈?”我假装一脸懵。


“我就知道你又背着我们乱买东西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爸自认为智慧过人,得意的样子藏都藏不住,不禁嘴角上扬,“我就猜到那天大半夜你跑下去没做什么好事,又叫XXX帮你买了一双鞋子吧,她大半夜给你拿过来,代购?是不是?我都知道哼,床底下的鞋盒里还有发票呢。”


听见我爸这么说,看着我爸一副终于抓到我的小计谋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我的声东击西大法没有浪费,没有枉费苦心我藏了个那么明显的位置。而那束花,早就被我在第二天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转移到我单位的宿舍去了。



我爸曾带着我和我妈各地四处跑,面朝大海,安居乐业

 

打我记事起,我爸的梦想就比我还多。在我爸众多血性满满的男儿梦想中,有一个还算靠谱的,就是驾驶——但不是一般的驾驶——他想开着摩托车载着我妈一路去西藏,而且必须是后座屁股撅得老高的、手柄上绑着一串皮带随风飘扬的那种朋克摩托车。


而我妈是拒绝的。每当我爸带着我们出现在各种车展,抚摸着一辆辆哈雷,并露出仿佛看着亲儿子的痴迷眼神时,我妈总是提醒他,她是不会坐在摩托车后座跟他一起颠簸去西藏的。


可怜的我爸。于是他学了四轮。


到了普通人家都能买小车的年月,我已经上大学了。


我爸终于能炫耀他的驾照,耀武扬威地开他的小雪铁龙了。他每天开着车转来转去,不时带着我妈和爷爷奶奶四处闲逛,时常迷路,或者开到一个不明所以的地方,然后上个洗手间,又返程了……


吃过些许罚单,遭遇几次刮擦之后,我爸的车技有了很大的长进,很快他就迷上了自驾游。他加入了自驾游俱乐部,每逢周末就开着车,跟着比他年轻许多的后生仔到处去野。虽然在团队中,我爸的年纪总是最大的,但他坚决不服老,他不怕山路十八弯也不怕雨雾环绕,若是团队中有车子遇到意外状况,他总是第一个跳下来,维修或是推车,那是我爸最爱干的事。


某天我回到家,就听见我妈说:“你爸明天要去面试。”


我妈甩出了一张都市报,翻到了广告那页的中缝位置,指着上面一则征友启示给我看。


“XXX,大学教授,诚征驴友一名,车技好,有一定文化水平,擅于聊天,共同自驾X山游玩一天,有意者请于X月X日X时X地联系本人助手进行面试。”


看到这里,我满脸黑线。姑且不说这个大学教授怎么用这么奇怪的方式来征友自驾,我还好奇,我爸他究竟是怎么在报纸的一堆信息中间发现这则奇怪的征友广告的?最扯的是,我爸他明天还要去面试。难以想象,我爸该不会被人骗得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吧?


更难以想象的是,经过面试和复试,我爸胜利击败了其他三个对手,光荣地被教授录取了。


我爸一个快60岁的人开心得像一个被老师表扬得了小红花的小学生,“教授说还是我的车技最好,最后决定要录取我!”我爸一脸得意,“还说跟我聊得特别投机,其他人都不行,看过去就特别没有文化……”


有时候,我觉得我爸出生的时候可能就自带艺术效果的滤镜,把他的人生活生生过成了喜剧片,连开个车也能开出这么多名堂。但我爸是真的喜欢车喜欢开车,这是一种出自原始内心的冲动,容不得别人质疑他。他常常说有了车世界就变小了,就可以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爸从小就喜欢到处撒野。


据说,由于爷爷那时长期在外地工作,我爸才两岁的时候,奶奶就把我爸和我姑妈都托管在了幼儿园,当时的幼儿园是全日制的,从早到晚,连晚上都关在里面睡觉。有一天半夜,两岁的我爸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了,顺着幼儿园二楼的水管爬了下来,一个人离园出走了。等奶奶找到我爸的时候,他已经在派出所里了。


一个两岁时就热爱自由的孩子大概是不可能安静地坐下来学习的。


自开始念书起,我爸的学习成绩就格外吓人,除了语文成绩好些,数理化基本都是2分,从来没有及格过。跌跌撞撞地读到中专毕业,我爸认识了我妈。奶奶心疼我爸,不想让他去工厂做工,就让爷爷从单位弄了一个考高中的名额,帮我爸报了个夜校,叫我妈去陪读。结果是陪读的我妈考上了,冥顽不化的我爸依旧没及格,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于是我爸就去工厂做工了。


由于“优秀”的表现,我爸的长处和优势被伯乐赏识,在车间工作不久后我爸调到了市场部,负责全国市场的产品销售,经常要出差。那段时间,我爸自我价值得到了体现,开启了人生辉煌灿烂的春天。


那时候,我觉得我爸真是一个超人爸爸,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都懂,连新闻联播上的天安门都登上去过。在那时的我看来,首都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不可及的地方,而我连我家后面那些纵横交错的小巷道都没有完整地跑遍,无法想象世界有多大。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爸就怂恿我妈同意给我请假,带上我随着他一起出差。那年我9岁,我爸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北京。


旅游看世界这个教育理念在当下来看并不新鲜,但早在我读小学的90年代,在我那个二三线城市还是很稀少的,况且当时我还频频缺课,跟着我爸四处乱跑,也不知道我爸怎么怂恿我妈跟学校老师请的假。频频缺课的我学习成绩自然很糟糕,我也很惊讶我爸我妈居然都对此无所谓。


我初一的那年,我爸的工作调动去了广州,负责大广东地区的市场销售。那时的我隐约感到这对于我爸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我爸考虑到,这意味着要离开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和我妈妈凑在一起探讨,讨论的结果惊世骇俗——我爸决定带着我妈和我一起去广州。


我爸很快就适应了广州这座城市和新环境,他的打扮突然一改常态地潮了起来,脚上也换上了大广东喜欢的运动鞋,他还渐渐开始用他半生不熟的粤语跟当地人交流。虽然他说得很烂,一下就被人识破是外地人,但他还是很喜欢说,在市场上还说得很大声,跟卖菜的阿姨都混熟了。不消几日,我爸的日常用语中都夹杂着显摆的英文单词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我爸爱替天行道,但也有害怕和恐惧


有一次周末下班回家,发现我家入户门厅摆着一捧果篮,上面还有一个大红花,我莫名其妙:“妈!妈!我们家买果篮干嘛?”


“哦,那个是我们家楼上送给你爸的。”


“哈?”


“前几天晚上你爸抓了一个小偷,刚好在偷他们家,楼上的住户很感谢,说还好有你爸,笔记本电脑没有被偷走,里面有重要的资料。”


我家在二楼,那天晚上,我爸睡得浅,突然看到有个人影从我家阳台往上爬,我爸立刻意识到是小偷,一个翻滚从床上跳起来,抄起旁边的木头棍子,大喝一声,就冲出去把小偷打得掉下去了……


这些年来,我爸以他过人的机警和万全的准备也是阻止了好几起小区偷盗事件,如果哪天社区表彰我爸杰出贡献送我们家一面锦旗什么的,我也是毫不惊讶的。


记得早些时候,我爸从东北出差回来,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在大东北一个人徒手对抗两个持刀东北强盗的经历,听完我完全被我爸过人的胆识和勇猛的拳头折服了。直到我到了可以单枪匹马去东北耍的年纪,我爸不阻止,只是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如果有人拿刀抵着你,你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他。”


但我爸并不是随便打架的人,他只是特别好管闲事,看不惯人善被欺,喜欢除暴安良的侠义心肠。


记得有一次,我们家三个人一起坐火车出去玩。那是一个节假日,火车上特别挤。我们坐到座位上后,有个年纪稍大的妇女走了过来,对着一个小伙子说着一口不太清晰的普通话,意思是这个位置是她的。然而那个小伙子说那是他的位置,坐着不动。那个妇女很无助地被挤在一边。


突然,我爸从我旁边嗖地站了起来,说要看看两个人的票,肯定是有人坐错了。那个妇女很快将手上的票递给我爸。我爸看了之后说确实是这个位置,就叫那个小伙子也出示一下车票。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不拿出车票,一副我就是坐定这里的模样。


见这形势,我爸顿时提高了嗓门的分贝,他怒斥着叫年轻人站起来。然而那个年轻人也是特别顽固,一脸无赖地坐着。我爸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波及到了整个车厢。我妈生怕他们打起来,还过去拉了拉我爸,叫他去找列车员。“谁坐到就是谁的。”见我爸有所收敛,那个年轻人不屑地说。我爸顿时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了那个年轻仔的身上,跟他拉扯起来,还不停地挪动,一下就把他挤到了地上,然后我爸双手抱胸,双腿微分,屁股生根,很拽地说“谁坐到就是谁的!”


那个精瘦的年轻崽显然不是我爸的对手,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走了。


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爸也是有弱点的。我爸怕死,怕去医院,尤其害怕去看自己的病。虽然这些年我爸身强体壮,几乎与医院绝缘,但人生嘛,总是有一两次出乎意料的时候。


有一回,我爸在表演吃鱼绝技的时候,很不幸地被鱼骨头卡住了,喝醋塞饭土法未果,我爸一脸纠结,朝水槽吐了几口,随后又是猛咳了几阵。


“去医院吧。”我妈怕等下会大出血。


我爸摇摇头,说:“不去,太晚了,不行的话明天再去。”


又过了一阵子,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妈拉着我爸强迫他去医院取骨头。


我爸硬是被我妈拖到了医院,取了急诊号,排队。我爸焦躁不安地在走廊走来走去,继续咳着。看到急诊室里医生冰冷的长镊子在无影灯的照射下仿佛露着寒光,躺在椅子上的病患张开着嘴巴,我爸一脸恐惧,不一会儿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找都找不到。


我爸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他显得很平静,脸上纠结的表情消失了。“我吐出来了,不看了,我们回去吧。”然后他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了急诊室,脚底像抹了油似的,跑都来不及,不给我们留下还口的机会。


我爸更怕的是动刀子,曾经他去医院割过阑尾,一个小手术吓得他仿佛丢了半条命。我爸还晕血,抽血的时候他一眼都不敢看。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隐瞒病情,一边说要尊重医学,一边自我催眠“我很健康”。


他也不喜欢去医院探望病人,害怕看到神志不清的人,身上缠着绷带的人,害怕看到好好的一个人插着各种管子躺在床上……他更害怕的是医院里无处不在的病菌。有洁癖的我爸总是怀疑医院上空笼罩着能致人于死地的传染性病菌。不得已踏入医院的领地,他大气都不敢出,手更是哪里都不碰。


除了怕病怕死,我爸还晕血、恐高、又怕杀生,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恐惧。


每逢过年过节,冬日进补,老家的亲戚总会送一些自己饲养的活禽,宰杀这些活鸡活鸭是我妈的年关日常。我爸会害怕,他简直不想多看那些禽类一眼。“下次叫XX别再送来了,太麻烦了,谁有办法杀这个?”我爸一脸嫌弃。


而看到我妈拿着刀的样子,我爸啧啧称奇,摇着头不停地跟我说:“你妈太凶残了,太残忍了……”



买买买,大概是我爸对我妈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自从我爸开始玩微信,跟以前的同学都联系上了,同学同事聚会明显增多,经常出去聚会吃饭,联络感情。我爸总是一边吐槽他的朋友都很闲, 一边乐此不疲地参加。


有一次,当我问我妈“我爸去哪了”的时候,我妈头也懒得抬地说:“你爸今天去会他的初恋女友了。”


对于父母辈的初恋这种八卦话题,我自然是不能错过,我笑眯眯地凑到我妈面前,问她:“谁是我爸的初恋?”


根据我妈的描述,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又高又漂亮,长发大眼睛,是当时的厂花,一直追着我爸跑。不可否认,我爸年轻时颜值挺高,当时家境也不错,而且天天打架出尽了风头,估计是“吸粉”少女无数。这位厂花便是其中之一,天天缠着我爸一起上下班。我妈故事的重点是,与漂亮的厂花不同,她那个时候是个热爱文学艺术的小文艺女子,知道我爸家里有很多书,就经常向我爸借书看,虽然厂花很漂亮,追求也很主动,但不如她有智慧。我爸觉得与厂花聊天并没有乐趣,也没有共同语言,就不和厂花来往了,从此就和我妈一起上下班了。


这是我妈讲述的,一个平凡女智慧打败白富美迎来高富帅的励志故事。


但这个故事在我爸嘴里是这样子的:“我不认识什么厂花,我从来也没有什么初恋情人,除了你妈。”我爸矢口否认这段历史,他一直坚定地说我妈是他的初恋。


我爸方面的事实是这样的:“XX是原来我的一个高中同学,读书非常差(我爸居然有脸说别人读书差)。后来她也到了我们工厂,长得一般,个子挺高,天天跟着我上下班、吃饭,我都不怎么理她,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从来没有和她在一起过。”


“……那你是怎么和我妈在一起的?”


“就随随便便找了一个,你妈人还不错,饭做得也不错,就在一起了。”


这是我爸讲述的一个自视清高的高富帅为了吃饭迎娶贤惠女的深夜美食档。


两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无法考究,只是在心里默默地为我的出世而感到无比庆幸。


“今天去见了阔别已久的初恋情人?怎么样啊?有没什么变化啊?”我妈见着我爸回来,故意问他。


“没什么变化,就那样子。”我爸敷衍着。


“那不是还很年轻,是不是看过去比我年轻?”


“不会,虽然看过去比较年轻,但是很土,特意穿得很漂亮,穿金戴银的,看过去就没什么文化的样子。”我爸最喜欢鄙视别人没有文化,“虽然是从国外回来的,也还是土。这种同学聚会穿那么华丽,太特意了,应该都像我一样,穿得越随意越有气派。”我爸拎了拎他随意的外套,挂在衣架上,露出了里面的T恤。


我妈指着我爸T恤上的一个洞大声说:“你也是太随意了,这T恤都破了,你还穿去干什么!你的初恋看到你,以为你找了个不清楚的老婆,我很丢人的。”


“哎呀呀,她老公看过去也是个土人,没关系啦。快去煮点东西给我吃,我没吃饱。”


这么多年来,我爸和天下大多数已婚男人一样,原本就不是个擅于表达心意的浪漫之人,结婚几十年后,什么情人节、结婚纪念日啦,统统都像普通的日子一样度过了。在他们看来,这些日子没什么特别的,该吃饭,该睡觉,肯定不会折腾着送花送巧克力之类的礼物。


但我爸看似大大咧咧,实际还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擅长从很多小细节中观察生活点滴,并加以推理,小心翼翼施加内力,把万事万物都控制在一个他可以掌握的范围内。


有一回,我爸带着我们一起逛刚开业的奥莱,逛着逛着,我妈就相中了一件大衣,穿在身上像量身定做似的。我妈对着镜子得意地照了半天,但一看价格,瞠目结舌,打了一折之后还要好几千块,我妈立刻把大衣放了回去。


我爸站在旁边不动声色,翻了一下标签,拉拉我问这是什么牌子?然后大声说:“买!这么好看,干嘛不买!”


“太贵了,没必要买这么贵的衣服,太浪费了。”我妈小声说。


“有什么浪费的,衣服就是要穿的。”我爸拿起那件衣服,怂恿我妈,“再穿上看看。”


我爸又绕着我妈左看右看几圈,满意地说,“不错不错,买吧,都打折了,比原价便宜很多呢。”


这是我妈这么多年来买的最贵的一件衣服。


我想,我爸这辈子疏于表达,买买买,大概是我爸对我妈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如果说哪天我爸突然跳出来拿着一个什么礼物,送到我妈面前,说些感性动情的话,估计我妈还会担心他是不是病了。而我爸只有不屑地哼一声,表示他不过这些凡夫俗子过的节日,在我们看来才是正常的。他会喋喋不休,会冷冷一笑,他那一声哼,包罗万象,仿佛得道高僧内心的小宇宙一样,包含了对世界的大彻大悟和对前世今生的泰然自若,却也是源自对我妈的无限爱意与温情,仿佛是对爱的最高境界的表达。



有一天,我爸跟我说等他老了,他要去住养老院

 


我也到了生命中失去比得到多的年纪。奶奶的病逝让我意识到,原来身边的亲人是会突然离开的,没有人可以陪伴你一生。而我爸,也是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茫然地处理着母亲的后事。


看着我爸在各个中介之间来回跑动,询问着家里人和亲戚的意见,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在亲人离世后,除了伤心难过,居然还有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在后面。而我也第一次发觉,我爸突然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而不再像原来一样,跟个小孩子似的,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就像我妈说的:“这下你爸没了妈。”


后来的葬礼仪式,肃穆庄严又不乏情感,我爸作为代表向亲朋好友致辞,为此,他还慎重地将发言稿改了三次,在家里演习了几遍,确保没有疏漏,万无一失。“在那种场合不能犯错误。”我爸说。我想我爸也是很艰难的,压抑着心中的情感,还要确保葬礼的各项流程无误。他既不能肆意大哭,也不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第三者。他默默地听从中介公司的指导,从这里走到那里,鞠躬或是捧花,招呼着客人,引导来宾。


比起死亡,我爸更害怕他老了以后成为儿女的负担。


有一次,我爸突然神经兮兮跑过来跟我说:“今天我和你妈去看了X地的老年人养老院,里面非常好,设施齐全,吃的也很好。”


我说你想干嘛?你要把谁送进去?


我爸说他先看看:“物色一个好的,先把你外公送进去试试,以后我就住在里面。”


然后,我爸以替外公物色养老院为挡箭牌,满世界地参观养老院,回来后煞有介事地跟我探讨哪个养老机构最好。


“A地的养老院好,清静,环境也好,有山有水,里面很干净,伙食也很好,最重要的是看起来里面住的都是不错家庭的老人,不是乱七八糟的孤寡老人,都有人来看望的。”我爸在我和我妈面前开始唠唠叨叨。


“B地的养老公寓也很好,一人一间,集资买断,直系子女可以无偿延续所有,只要是一家人,老了都可以住进去,每个月交管理费和清洁费就可以了,这个模式很好很创新。”我爸又发现了新的一处养老方案:“有钱了可以买一间。”


“其实子女没必要觉得把父母送养老院很不孝顺,这其实是一种社会的趋势,香港和西方国家都是这样的,是社会发展必须经历的过程。养老院也是很不错的,人家专门护理出身现在也做得非常好。”我爸叽里呱啦发表着他的高见。


“爸,你放心,等你老了,我一定会按照你的指示,把你放到养老院,绝对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孝的。”我真诚地看着我爸。


我爸又“哼”地表示不屑,说他身强力壮80岁还能打拳,养老院这件事情于他而言还遥遥无期。


但我想,我爸的内心深处大概有认真考虑过这事情,他威风凛凛叱咤风云大半辈子,并不想终有一天以年老力衰的模样出现在后辈面前吧。我爸大概是想成为一个家族传奇,一个后代谈起就会膜拜的英勇形象,因而选择养老机构安度晚年。而我目前还难以想象将来我爸会有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那天。


虽然那一天终将到来,但希望我的成长能超越父母老去的速度,让我爸永远是个孩子,没心没肺,从不去思考养老的种种事情。



我爸觉得如果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不足以成为他的女婿

 

父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微妙的,大家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在女儿进入青春洋溢的择偶期后,父亲对女婿或准女婿表现出的态度大多是不友好甚至是敌视的。


我爸也是如此。我所有的相亲对象和交往过的前男友,都不得不暴露在我爸密集的关注之下。


每次我约会完回家,我爸时常拿着一张报纸遮掩他的面部表情,“怎么样啊?那个人高不高啊?介绍人有没有骗人啊?大学哪里毕业的啊?什么专业啊?看过去是不是很土?”问的问题透露着对男方的打击,对介绍人的不信任。


我爸总觉得介绍人们夸大了男生的条件,每次我妈欣喜地跟我说起相亲对象多好多好的条件时,我简直能听到我爸在旁边无声地哼了一声,好像一开始就不看好。如果我相亲回来的时候确实吐槽满满,如他所愿,他就更开心了,仿佛又打了一个胜战,说这些人都不行,不配我们家女儿。


我认识先生的时候,我爸难得地很开心,他翘着脚摇首摆尾地对我说:“医生这个职业好,以后我们老了生病了就找他看病。”

     

我妈说,某种程度上先生像我爸,所以我爸认了一个与他相似的女婿。我也认同,他们同样慢悠悠的,做事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唠唠叨叨,有洁癖又有强迫症。


比如他们都能一眼就看到地板上不小心滴溅上的水渍或污渍,要立刻擦掉;从户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先洗手再换居家服,并且逼迫别人也这么做;手除了在碰门把之外,没洗之前不能碰其他东西;假如外裤一不小心没换掉坐到了椅子上,那张椅子必须重新用布擦一遍……原先我爸一人的洁癖就够我受的了,这下好了,又多了一个当医生的我先生,两个人简直沆瀣一气,希望一起呆在一个洁净的真空环境里,仿佛外面是核武器爆炸过后的细菌集中营,恨不得戴着防毒面具出行。


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经常聚在一起召开全球环境污染治理大会,久而久之培养出了志同道合的情谊,我爸就这样与他的女婿一拍即合。


我结婚的那一天,我爸非常高兴。


家里人揶揄他要挽着我入场,他说太俗套了,不做;起哄让他上台致辞,他说太形式,不说;摄影师拉着他和我合照,他说太像摆拍不自然,不照;只有大家敬他酒,他端着就喝了,喝了一杯又一杯。


第一次看到我爸是这样内敛而含蓄地开心。原本他不是一直很张狂和豪放的吗?我妈说:“你爸那爱哭鬼是怕突然哭了,场面崩了,所以特地交待他不走温情路线……”


其实在婚礼之前,我爸还是筹划得很隆重的,搬出了他几十年没穿的西装领带看了又看,问我要不要穿西装?我看我爸穿运动装和打手装或是夏威夷风格的沙滩裤已经很多年了,突然看着他搬出了一套西装觉得特别搞笑,我就让他自己随意发挥。


我爸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拿着西装比划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穿上他几十年没穿的西装。


婚礼现场,我爸什么都没有对我先生说,可能他内心深处觉得我仍是个小孩,我先生也是个小孩,大概觉得只是自己多了个孩子,仍要行使他身为父亲的重大责任。


如今我爸快要当外公了,然而他并不适应这即将到来的改变。


"我不能当外公……叫起来太老了,我不当……"


他一直沉浸在一个英雄主义的理想国度里,在那个世界里,他仍是一个青葱少年,勇猛无畏,热血澎湃。所以逐渐头发花白的我爸,还时常给老年人让座,或是引导老年人过马路,搞得别人一脸疑惑。在他的眼里,一切都很年轻,他还有一大片的未来要去憧憬,还有一整个世界等着他去拯救呢。


他不承认自己老了,总觉得他现在甚至比以前更年轻,照镜子的时候会左转右转,皱着眉头研究他增长的白发和眼袋,然后就找个理发店把头发给剃光了,回来洋洋得意地往头上扎一条霓虹色的运动头巾,再带上副墨镜,拿起手机自拍一张发朋友圈,开心得不得了。看着下面一群评论夸他年轻,又趁热打铁秀了一张他的肌肉,晚上一阵好眠。


他经常拍着胸脯对我说:“以后你儿子生出来就让我来带!我一定把他指导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跑步,游泳,打球,样样精通,身体倍棒!”


我听到就幽幽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个儿子……”同时在内心深处暗暗吐槽,运动员……可能我爸会把我儿子培养成一名打手吧……


没想到三十年后,我爸仍然希望有个儿子,或许这是他一生的愿望吧——将他的打架基因,以及我们家族里这永不停息的满腔热血代代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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